所有人的视线,都追随着那名参将颤抖的手指,投向前方。
那片被刻意清扫出的空地上,赫然是用利器挖出的一行汉字。
字迹深陷泥土,笔画歪扭,却透着一股深入骨髓的张扬与轻蔑。
“南朝皇帝小儿,援军速至,勤勉可嘉。”
“本汗已归,尔可倦还。”
“下回勿迟。”
短短三行字,像三把刀,直直插进在场每个人的心窝!
南朝皇帝小儿?
勤勉可嘉?
尔可倦还?
这不止是挑衅。
是戏耍。
是赤裸裸的羞辱!
他将大明天子,将这支集结了近十万精锐的赫赫王师,当成了一群被他随意呼来喝去的…玩物!
“啊~!”
吴襄的眼球瞬间被血丝撑满,喉咙里挤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嘶吼。
“锵!”
佩刀撕裂空气,他像一头发了疯的野牛,猛地冲上前,对着地上的刻字一通狂砍!
“皇太极!我操你娘个腿!”
“狗娘养的建奴!有种别跑!有种别跑啊!”
刀光在晨曦中乱舞,泥土夹杂着草屑四处飞溅。
那一行狂傲的字迹,很快就被砍得支离破碎,再也看不出形状。
可那份耻辱,却已刻进每个人的心底。灼烧,刺痛。
无出宣泄的憋屈!
吴襄拄着刀,胸膛剧烈起伏,灼热的气息从鼻孔中喷出,他通红的眼睛死死瞪着徐允祯。
“军门!”
“追!我们现在追还来得及!”
“末将愿立军令状!不斩皇太极狗头,末将提头来见!”
“这是奇耻大辱啊!军门!”
然而,无人附和。
赵率教和祖大寿,这两位率领京营来援的将领,只是僵硬地站着,像是两尊被抽走了魂魄的泥塑。
他们的目光空洞地落在被砍烂的土地上,嘴唇无意识地翕动着,反复咀嚼着那几个字。
“勤勉可嘉……倦还……”
不对。
这一切,全都错了!
一个无比荒谬、却又无比真实的念头,在赵率教的脑海中迸发!
他猛地转身,一把揪住身后一名京营粮草官的衣领,那双充血的眼睛里满是疯狂与惊骇。
他的声音,因为极致的恐惧而彻底扭曲。
“我问你!”
“我三万京营,自京师启程,抵达大凌河!”
“走了多少天?!”
“沿途州府,为保大军供给,支应了多少民夫?!征调了多少车马?!”
“我们自己携带的,加上沿途耗费的钱粮、马料、军械,总共!花了朝廷多少银子?!”
那名粮草官被他狰狞的模样吓得三魂去了七魄,双腿一软,几乎要瘫倒在地。
他战战兢兢,结结巴巴地回答。
“回…回将军”
“我军出征十六日,沿途…沿途动用民夫不下五万,为调集粮草辎重,征调车马四万余辆”
他哆嗦着,从怀里掏出那个浸着汗渍的账本,声音已经带上了哭腔。
“光是户部拨付,用于我京营一路筹措前线粮草的银两,就已经超过了一百一十万两!”
“这…这还不算宁远、山海关两路大军的耗费,更不算战后的抚恤、军械的折损。”
转输十石,不能致一石于塞下。
哪怕有皇明速运的改良,这千里转运的消耗,依旧是一个足以压垮国库的恐怖数字!
一百一十万两!
啥都没干,也不能说啥都没干,皇太极起码撤退了。
赵率教松开了手。
他脸上的血色,褪得干干净净。
整个人,仿佛被瞬间抽干了骨髓,踉跄着向后退了两步。
他懂了。
皇太极!
他根本就不是来决战的!
他也不是被吓跑的!
从头到尾,他围困大凌河,派兵袭扰吴襄,做出种种要决一死战的姿态……
全都是一场精心布置的骗局!
他不是在宣战!
他是在“邀请”!
他用大凌河城和里面的八千明军做诱饵,邀请大明,邀请当今陛下,将最精锐的主力,浩浩荡荡地,从京师,从宁远,从山海关,全部“请”到这大凌河城下!
耗资不止百万的…武装游行!
“噗—!”
站在最前方的徐允祯,只觉得五脏六腑都错了位,一股腥甜的铁锈味猛地冲上喉咙。
他眼前一黑,世界化为一片虚无。
整个人,直挺挺地向后倒去。
“总兵大人!”
“军门!”
朱梅和祖大寿骇然失色,一左一右将他死死架住。
徐允祯的身体在剧烈地颤抖,他死死抓着两人的胳膊,指甲在铁甲上硬生生抠得弯折,褪尽血色。
他明白了。
所有人都明白了!
这根本不是一场军事上的较量!
皇太极在自家门口作战,义州补给线不过六十里。更是在秋收之时进犯,以战养战,后勤压力微乎其微。
而大明呢?
为了打这一仗,京营远调辽东,周边卫所紧急补位京畿。前线补给线漫长而脆弱,为了求稳,只能沿途不断征调民力,筹措粮草。
人吃马嚼,车马损耗,民夫支应,军械调拨……这一条漫长的补给线,就像一根插在大明动脉上的吸管,每多维持一天,都要吸走海量的白银和民力!
如今,他目的达到了。
大明最精锐的军队,最昂贵的家底,都已经被他“请”到了辽东。
然后,他拍拍屁股,留下二十一个字的羞辱,潇洒地走了。
他仅仅是率军出来抢了一波秋粮,正面损失的兵员甚至不超过两千。
就让大明空耗上百万两!
就让大明动员了数万民力,彻底扰乱了整个北方的民生!
“当啷——”
吴襄的佩刀,从手中滑落,砸在地上。
他脸上的愤怒和不甘,已经彻底凝固,取而代之的,是一股茫然。
所有将领,都像被冻僵的雕塑,僵立在原地。
寒风吹过,帅旗摇拽,发出呜咽般的悲鸣。
毫无胜利的喜悦。
只留有无尽的荒谬。
现在,这支被“邀请”来的十万大军,该怎么办?
班师回朝?
那这场耗费百万的“武装游行”,就将成为大明开国以来最大的笑话!他们,将如何向陛下交代?如何向天下臣民交代?
继续驻扎?
辽东即将入冬,大雪封山。这片被建奴反复劫掠、又被自己人烧过一遍的土地,根本无法支撑大军的给养。
皇太极,给他们留下了一个地狱般的死局。
徐允祯被朱梅和祖大寿搀扶着,缓缓瘫坐在地上。
他失神地望着远处,那被建奴炮火轰得残破不堪的大凌河城墙。
风中,仿佛还回荡着皇太极那肆无忌惮的嘲笑。
他的嘴唇翕动着,用沙哑的声音,吐出了几个字。
“我”
“从一开始…就输了。”
(这一段我构思了非常久,生怕虐主,尺度应该比较合适。四章一起发了,不断章。兄弟们快夸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