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十九年三月,邺城的春日仿佛被无形的力量扼住了咽喉,迟迟无法舒展。虽已入春,料峭的寒意却比冬日更为刺骨,那是混杂在空气里、弥漫在每一寸空间中的肃杀之气,远比冰雪更令人心悸。漳河岸边,未完全消融的残冰固执地黏附于河岸,在清晨微弱的阳光下反射着支离破碎的冷光,如同散落一地的碎裂刀锋。
锐士营的训练场上,肃杀之气更是凝结成了实质。三千锐士,身披统一的玄色铁甲,手持丈二长枪,正随着令旗的挥动,演练着攻守兼备的“锋矢破阵”。他们的步伐沉重而整齐,踏在地上发出闷雷般的轰响,数千个枪尖随着动作整齐划一地起伏、突刺,反射出的寒光连成一片,仿佛一道移动的、无坚不摧的钢铁壁垒,卷起的尘土在清冷的空气中缓缓弥漫。三个月的极限淬炼——冰河刺骨的浸泡、山地险峻的攀爬、长途负重的奔袭、夜以继日的文韬武略熏陶,早已将这群曾经质朴甚至懵懂的汉子,锻造成了一柄锋芒内敛、却渴望饮血的利剑。剑已成型,只待那石破天惊的出鞘之刻。
冉闵一身玄色劲装,外罩一件半旧的黑色披风,独立于场边一座稍高的土台上。他双手抱臂,目光如同最精准的尺规,缓缓扫过台下每一个方阵,每一名士兵的动作细节。他的神情平静如水,看不出丝毫波澜,唯有那深邃的眼眸深处,跳动着评估与思索的火焰。
“将军,您看这阵型转换,比之旬日前,是否流畅了许多?” 周威大步走上土台,来到冉闵身侧。他的声音中带着难以掩饰的疲惫,更有着深深的自豪。他的右臂依旧缠着厚厚的绷带,那是上月山地极限训练时,为救一名脚下打滑、险些坠崖的新兵,被尖锐的岩石生生刮开了一道深可见骨的口子。如今伤口初愈,皮肉仍显脆弱,他却早已回到了训练一线。
冉闵微微颔首,目光依旧锁定在阵型移动的细微处,手指在虚空中轻轻一点,精准地指向左翼与中军衔接的区域:“整体确有精进。然左翼第三、第四什之间,步伐协同仍差半息,阵列转换时,此处会出现一道细微的缝隙。若遇敌军精锐骑兵抓住此瞬,以锥形阵突入,便可如楔子般将我军阵型撕裂,后果不堪设想。” 他的分析精准而冷酷,直指要害。
他的视线继而落在前排一名年轻的小旗官身上。那是王小五,昔日衣衫褴褛、眼神惶恐的流民少年,如今皮肤黝黑,身形挺拔,双手紧握着对他来说仍显沉重的制式长枪,额上汗水涔涔,顺着坚毅的脸颊滑落,却依旧保持着最标准的突刺姿势,眼神专注而坚定。肃清邺城行动后,这孩子仿佛脱胎换骨,不仅武艺突飞猛进,更在每晚的文化课上如饥似渴,已能识得数百字,甚至能书写简单的军情简报。因其勤奋与潜质,已被擢升为掌管十名士兵的小旗官。
就在冉闵准备下令调整阵型,弥补那细微破绽的刹那——
“吁律律——!”
一阵极其急促、几乎撕裂空气的马蹄声,如同丧钟般由远及近,猛然撞碎了训练场上空的肃穆!只见营门方向,尘土高高扬起,一骑快马如同离弦之箭般冲入,马上的斥候几乎伏在了马背上,浑身被汗水浸透,如同刚从水里捞出,战马的口鼻喷吐着浓烈的白沫,马腹和骑手腿上溅满了尚未干涸的泥点,显然是不分昼夜、拼死赶回。
那斥候不等战马完全停稳,便用一个近乎翻滚的动作跌落马鞍,踉跄几步,冲到土台之下,单膝重重跪地,因极度疲惫和紧张,他的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声音嘶哑得如同破锣:
“陛……陛下!八百里加急!邯……邯郸急报!” 他猛地吸了几口气,才能继续说话,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沫般的艰涩,“张贺度……那老贼,悍然斩杀我大魏使者!将其首级悬于邯郸城门示众!并……并四处传檄,扬言要……要尽起大军,踏平邺城,屠尽……屠尽我大魏臣民,为……为石氏血祭复仇!”
“狗贼安敢!!!”
一声炸雷般的怒吼平地而起!性情刚烈的张温第一个爆发,他双目瞬间赤红,猛地拔出腰间的环首刀,雪亮的刀光在空中划出一道凄厉的弧线,“咔嚓”一声爆响,将身旁一根碗口粗的拴马桩应声劈为两段!“陛下!末将请令!只需五千精兵!末将必踏平邯郸,生擒张贺度老狗,将其千刀万剐,首级高悬邺城,以儆效尤!”
“末将愿往!”
“请陛下发兵!雪此奇耻!”
一时间,训练场上群情激愤,请战之声、怒骂之语此起彼伏,肃杀的军阵瞬间被点燃,如同沸腾的油锅。将领们个个怒发冲冠,士兵们也紧握兵器,眼中喷薄着复仇的火焰。
然而,处于风暴中心的冉闵,却依旧保持着令人心悸的沉默。他手中那杆原本随意握着的长枪,只是在听到消息的瞬间,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枪尖轻颤,挑落了粘附其上的一片枯叶,任其无声飘落。他的脸上,看不到预期的暴怒,只有一种极度压抑的、冰封般的平静。但若有人能直视他的眼底,便会发现那里正掀起滔天巨浪——张贺度,后赵宿将,石虎时代便镇守邯郸,根基深厚,麾下两万兵马皆是久经战阵的老卒,邯郸城高池深,粮草储备足以支撑经年。这绝非疥癣之疾!更致命的是,邯郸地处邺城与襄国之间,若张贺度与在襄国称帝、收拢了后赵大量残余势力、拥兵不下五万的石祗联手,形成东西夹击之势,那么新立未久、根基未稳的大魏,将瞬间陷入万劫不复的绝境!
“肃静!”
冉闵的声音并不高亢,却如同蕴含着万钧之力,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与冰冷,瞬间压过了全场的喧嚣。训练场上霎时间鸦雀无声,所有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
“匹夫之怒,血溅五步,于事何益?” 他的目光缓缓扫过众将,最终落在依旧愤懑难平的张温脸上,“张贺度,不过冢中枯骨,迟早必除。然此刻,真正的心腹大患,乃在襄国!” 他倏然转身,目光如利箭般射向西南襄国的方向,仿佛能穿透重重关山,看到那个僭越称帝的石虎之子——石祗。“石祗窃据大位,拥兵数万,虎视眈眈。若我军主力尽出,远征邯郸,邺城空虚,石祗会作壁上观吗?届时我军前有坚城,后有强敌,进退失据,大魏基业,恐将毁于一旦!”
周威闻言,心中猛地一凛,如同被一盆冰水从头浇下。他方才被愤怒冲昏了头脑,只想着速战速决,报仇雪恨,却完全忽略了近在咫尺的、更致命的威胁。此刻听冉闵一语道破,冷汗瞬间浸湿了内衫。“陛下明鉴!是末将思虑不周!然……若放任张贺度不管,其气焰必然更加嚣张,若其与石祗勾结,引狼入室,则局面更为棘手!这……这该如何是好?”
冉闵抬手,用力按在周威未受伤的左肩上,指尖能清晰地感受到绷带下那道狰狞伤疤的轮廓。一股暖意与沉重的责任感同时涌上心头。这些追随他出生入死的将领,或许偶有冲动,但其忠诚与勇毅,毋庸置疑。“邯郸,自然要打!此獠不除,国无宁日!然,不可操切,不可浪战!” 他收回手,玄色披风在带着寒意的春风中猎猎作响,转身迈步,走向中军大帐,“诸将,随我来。议定方略,再行雷霆之击!”
众将肃然,紧随其后。方才的激愤已被沉重的思虑取代。他们清晰地意识到,这即将到来的,绝非一场简单的边境冲突,而是关乎大魏国运的立国第一战!胜,则威震河北,站稳脚跟;败,则万劫不复,之前所有的努力与牺牲,都将化为泡影。
中军大帐内,气氛凝重。阳光透过帐帘的缝隙,形成几道清晰的光柱,恰好落在正中那张巨大的羊皮地图上。地图之上,邺城、邯郸、襄国三地呈鼎足之势,朱砂笔醒目地标注着彼此的位置。山川河流、关隘险塞、道路里程,皆绘制得极为详尽。
冉闵立于案前,修长的手指沿着从邺城通往邯郸的官道缓缓移动,最终停在了一处名为“滏口径”的险要之地。那里两侧山势陡峭,如斧劈刀削,中间通道狭窄,最窄处仅容两马并行,堪称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天然雄关。
“张贺度并非庸才,他既敢杀我使者,公然挑衅,必已做好万全准备。” 冉闵的声音低沉而冷静,如同在剖析一件与己无关的棋局,“滏口径,乃我军北上邯郸之咽喉,他定会在此处布下重兵,倚仗地利,以逸待劳。” 他的眼前,仿佛浮现出去年强攻石越府邸时,那些在箭雨滚石中倒下的年轻面孔,鲜血染红了石阶……他绝不容许,再有无数忠勇的士兵,因为指挥官的鲁莽,而无谓地牺牲在坚城险关之下。
“陛下!” 周威再次上前,眼中闪烁着不甘与冒险的光芒,“既然强攻不易,不若让末将率领锐士营一部,精选悍卒,趁夜色从后山小道秘密潜入邯郸!直扑张贺度的帅府,执行斩首!只要老贼一死,邯郸守军群龙无首,必可不战自溃!”
冉闵缓缓摇头,手指在地图上邯郸周边仔细摩挲:“此计虽险,却难奏效。张贺度生性多疑狡诈,如今既已撕破脸,城内戒备必然森严如铁桶,夜间巡逻只会倍增。且后山小路崎岖难行,大队人马难以隐匿行踪。一旦暴露,非但奇袭失败,潜入的精锐亦将陷入重围,有去无回。此非智者所为。”
帐内再次陷入沉寂,只听得见帐外远处隐约传来的、未曾停歇的操练声,以及众人沉重的呼吸。
一直沉默立于帐帘旁、眉头紧锁的李农,此刻终于缓步上前。他先是对冉闵微微躬身,然后指向地图上邯郸的侧翼:“陛下,臣有一策,或可一试。我军可先派遣一支偏师,多张旗帜,大造声势,佯装主力,强攻滏口径。务求声势浩大,做出不惜一切代价也要从此打开通道的姿态。张贺度闻讯,必调集重兵于此,严防死守。”
他的手指继而向东南方向移动,划过一条迂回的弧线,指向一条名为洺水的河流。
“待其注意力被牢牢吸引在滏口之际,陛下则可亲率我军真正主力,偃旗息鼓,轻装疾进,绕道洺水流域,利用沿岸芦苇与丘陵遮蔽,长途奔袭,直插邯郸防御相对薄弱的东南侧翼!打他一个措手不及!此乃声东击西之策!”
冉闵眼中精光骤然一闪!李农此计,与他心中反复推演的一个方案核心不谋而合!然而,他眼中的亮光仅仅持续了一瞬,便又被更深的忧虑覆盖。他的手指重重地点在襄国的位置上。
“文悌(李农字)此计,深合兵法要旨,确为破邯郸之良策!” 他先是肯定,随即话锋一转,语气无比凝重,“然,此计最大的命门,不在邯郸,而在襄国!若我军主力尽出,远离邺城,千里奔袭邯郸侧翼,邺城防御必然空虚。石祗岂会坐失此良机?若其趁虚而入,直扑邺城……届时,我军主力远在邯郸城下,进退维谷,根基已失,则大势去矣!此险,不可不察!”
他蓦然转身,目光穿透帐帘,再次落在那面在春风中傲然飘扬的、绣着巨大“汉”字的锐士营战旗之上。三个多月前,他力排众议,倾注心血组建此营,其初衷,不正是为了应对如今日这般错综复杂、危机四伏的局面吗?不仅要能攻坚拔寨,更要能独当一面,应对各种突发险情。
是时候,让这柄精心锻造的利剑,去迎接它诞生以来,最严峻的考验了。
他的眼神重新变得锐利而坚定,心中已然有了决断。
“传令——” 他沉声对侍立帐外的亲卫下令,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即刻唤侦察分队队正赵毅,前来听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