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邺城的二月,严冬依旧盘踞不去,像一头被激怒却迟迟不肯咽气的白色巨兽,用它最后的力气,将刺骨的寒意和厚重的冰霜死死摁在整座城池的每一寸肌理之上。漳河,这条环绕邺城的血脉,早已失去了往日的奔腾,被冻结成一条僵硬的、宽阔的银色大道。冰层厚实得足以让战马驰骋,初升的、有气无力的朝阳将稀薄的光线投射在光滑如镜的冰面上,反射出亿万点冰冷刺眼的碎光,仿佛无数把无形的、淬了寒冰的利刃悬浮在半空,无声地切割着凛冽的空气。

天色尚未完全放亮,灰蓝色的晨霭依旧笼罩四野,漳河岸边却已传来了沉重而整齐的脚步声,如同沉闷的鼓点,敲碎了黎明前的寂静。冉闵倾注心血组建的“锐士营”,这柄旨在未来战场上撕开一切阻碍的尖刀,今日正式开刃。三千名经过层层筛选的健儿,依照什伍,列成十个整齐的方阵。他们身着的黑色制式铁甲在弥漫的晨雾中泛着幽冷的金属光泽,如同蛰伏的巨兽鳞片。士兵们手中紧握的长枪枪尖上,一夜凝华的霜花尚未融化,在微弱的天光下闪烁着点点寒星。

冉闵独自屹立在河岸边临时搭建的木质高台上。他没有穿戴那身标志性的玄色重甲,只着一套单薄的玄色训练服,粗麻布料被寒风一吹,紧紧贴在他精悍的身躯上,清晰地勾勒出下面一道道凸起、扭曲的伤疤轮廓。最触目惊心的,是左胸靠近心脏位置的那道新伤——淡粉色的肉芽组织刚刚覆盖住创口,像一条诡异的藤蔓缠绕在古铜色的皮肤上。那是三个月前突袭石越府邸时,一支不知从何处射来的冷箭,穿透了护心镜的边缘,险之又险地擦着心脉而过。军医再三叮嘱,此伤最忌风寒,若调理不当,恐成痼疾,终生受累。他口中呼出的气息在眼前凝成团团急促的白雾,但他深邃的目光,却越过台下肃立的军队,死死锁定在下方那片死寂的、仿佛蕴藏着无限杀机的冰河之上,如同一位即将投入决战的统帅,在审视着对手最坚固的壁垒。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登上高台,周威快步走近,他左肩依旧缠着厚厚的绷带——那是上次清剿石越残部时,被负隅顽抗的敌兵用滚石砸伤的。他看着冉闵身上那件几乎无法蔽寒的单衣,又望向台下那冒着森森寒气的冰河,眉头紧锁,声音里充满了难以抑制的忧虑:“将军!河水冰寒刺骨,能冻裂牲口的蹄子!您伤势未愈,元气未复,实在不宜亲身犯险!不如…不如先让末将带一队弟兄下去试试深浅,您在高台督训即可!” 他说着,下意识伸出手,想去拉住冉闵的手臂,却被对方一个微不可察的侧身轻轻避开。

冉闵没有回头,指尖在结了一层白霜的木制栏杆上缓缓划过,留下一道清晰的痕迹。他的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仿佛冰层下暗涌的激流:“周威,你随我征伐八载,尸山血海都闯过来了,难道忘了最朴素的道理——‘将不先,兵不前’?” 他终于转过身,目光如电,扫过高台下那一张张或坚毅、或紧张、或犹疑的年轻面孔,“锐士营,不是养在温房里的花朵,它必须是我大魏未来最锋利的刀刃,要能捅穿最坚固的敌阵,要能在最绝望的境地里杀出一条血路!若连我这为主将者,都畏惧这一河冰水,贪恋这一时温暖,我又有何颜面,要求台下这三千弟兄,在未来的某一天,为这江山社稷、为身后百姓,毫不犹豫地赴汤蹈火,慷慨捐躯?”

他的目光在队列中缓缓移动,最终定格在队尾一个格外瘦小的身影上。那是王二狗,邯郸逃难来的少年,顶多十六七岁,骨架单薄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上月募兵时,他衣衫褴褛,饿得几乎站不稳,却扑倒在冉闵脚下,抱着他的腿,哭得撕心裂肺,说他爹娘去年被入村劫掠的羯族骑兵当着她的面砍杀,唯一的妹妹被掳走,至今生死不明。他嘶哑地喊着:“将军,收下我吧!我要杀胡狗!我要报仇!” 那绝望而炽烈的眼神,让冉闵仿佛看到了多年前那个失去一切的自己。

王二狗感受到主帅那如有实质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浑身一激灵,赶紧用尽全身力气挺直了原本有些佝偻的腰背,双手死死攥住那杆对他来说略显沉重的长枪,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色。他偷偷抬眼,望向高台,却惊骇地看到,主帅冉闵,竟然开始动手解开了那件单薄训练服的腰带,动作从容不迫,仿佛不是要跳入冰河,而是卸下沉重的甲胄准备安寝。这一下,王二狗的心彻底慌了。在他的记忆里,家乡的冬天,连用冷水洗脸都需要莫大的勇气,更别说跳进这看着都能把骨头冻裂的冰河里。何止是他,整个方阵之中,不少士兵都下意识地开始搓动冻得发麻的双手,有人偷偷地往后挪动着脚步,试图离那寒气逼人的河岸远一些。原本肃静的队列里,响起一片极力压抑着的、粗重而急促的呼吸声,每个人呼出的白气在寒冷的空气中交织成一片迷茫的雾。

冉闵褪去了上身最后一件衣物,结实而布满伤疤的身躯彻底暴露在凛冽的寒气中。晨光吝啬地洒落,照亮了他身上那幅用血肉刻画的“地图”:左臂外侧那道深可见骨的刀疤,是昌黎血战中为突破重围留下的;右大腿上一个清晰的箭簇凹痕,源自雍州保卫战的城头;后腰处那片扭曲狰狞的大面积烫伤,则是去年为了从起火民房中救出一个被困的幼童,被羯族兵投掷的火油罐波及所致……每一道疤痕,都是一段与死亡擦肩而过的记忆,一部浓缩的战争史诗。

他没有丝毫犹豫,弯腰从脚边拿起一柄厚重的短柄战斧,大步走到河岸边,选了一处冰层看似最厚实的地方,抡起斧头,猛地向下凿去!

“咚!咚!咚!”

沉闷而有力的凿击声在寂静的河岸上空回荡。冰屑纷飞,很快,一个丈许见方的冰窟窿被硬生生凿开。墨绿色的河水瞬间涌上,在窟窿边缘撞击荡漾,散发出几乎肉眼可见的白色寒气,洞口周围的水面以惊人的速度开始凝结出新的、薄脆的冰晶。

“将士们!” 冉闵的声音陡然拔高,穿透寒冷的空气,清晰地传入每一个士兵的耳中,像一块坚冰砸在铁甲上,铿锵作响,“自今日始,尔等便不再是寻常士卒!你们是锐士——是我大魏的锐士!是要能在三九冰河中搏杀,能在绝境死地里求存的锐士!未来的战场,不会挑选季节,敌人,更不会怜悯弱者!要想活下去,要想赢,就得比敌人更能忍,更能熬,更狠!”

话音未落,他抬脚,毫不犹豫地踩上冰窟窿边缘那脆薄的新冰,“咔嚓”一声细响,冰面应声碎裂。随即,在三千双眼睛的注视下,在周威几乎要冲口而出的惊呼中,冉闵纵身一跃,径直跳入了那翻涌着致命寒气的冰水之中!

“哗啦——!”

巨大的落水声打破了河岸的凝固。冰水瞬间淹没了他的腰部,刺骨的寒意如同千万根钢针,透过皮肤,狠狠扎进肌肉,钻入骨髓。饶是以冉闵钢铁般的意志,也忍不住浑身剧烈地一颤,牙关瞬间咬紧,左胸那道箭伤处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但他仅仅晃动了刹那,便猛地吸了一口气,强行稳住了身形,仿佛脚下不是冰水,而是坚实的大地。

他举起手中那柄短斧,竟就在这齐腰深的冰水中,开始一丝不苟地演示起近身格斗的招式——力劈华山般的劈砍,毒蛇出洞般的直刺,铜墙铁壁般的格挡……每一个动作都力求标准,充满力量。冰凉的河水随着他迅猛的动作被剧烈搅动,哗哗作响,飞溅起的水珠落在旁边的冰面上,立刻发出细微的“滋滋”声,凝结成一粒粒晶莹的冰珠,四处滚落。

岸上,三千士兵鸦雀无声,所有人都被这难以置信的一幕震撼了。王二狗张大了嘴巴,呆呆地看着在冰水中挥汗(尽管是冷汗)演练的主帅,手中的长枪“哐当”一声滑落在冰面上,他都浑然不觉。他从未想过,这位在他心中如同山岳般高高在上的统帅,竟然真的会以身犯险,率先跳入这常人连触碰都需要勇气的冰河之中。

周威看着冉闵在冰水中那坚定却略显僵硬的身影,眼眶瞬间红了。他猛地一跺脚,不再有任何犹豫,三下两下扯掉自己身上的铠甲和棉衣,只留下一件湿透的单薄里衣,朝着冰窟窿方向嘶声大吼:“弟兄们!主帅已身先士卒!我等岂能作壁上观?!是汉子的,跟我上!” 吼声未落,他已纵身跃入冰水,溅起的巨大水花甚至拍打在了冉闵的身上。

几乎是同时,队帅张温,一个原羯族降卒,曾私下里认为汉军缺乏悍勇之气,此刻却只觉得一股热血直冲头顶。“还有我!” 他暴喝一声,紧随周威之后跳入水中。冰冷的河水让他瞬间窒息,但看着前方冉闵和周威的身影,他心中仅存的那点轻视早已被汹涌的敬佩取代。

有了将领带头,士兵们胸中那股被恐惧压制的血性终于被点燃!

“拼了!”

“不能让将军一个人扛!”

“下!”

呼喊声此起彼伏,起初还带着颤音,很快便汇聚成一股决绝的洪流。士兵们不再退缩,纷纷脱掉厚重的御寒衣物,咬着牙,一个接一个,如同下饺子般,“噗通”、“噗通”地跳进冰寒彻骨的河水中。起初,不可避免地被那极致的寒冷刺激得发出压抑的痛哼和牙齿打颤的声音,但看到主帅、将领和身边的同伴都在死死坚持,看到冉闵那在冰水中依旧沉稳演练的身影,所有杂音很快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更加用力挥舞兵器带起的水声,和更加粗重、却充满狠劲的喘息声。

冉闵在齐腰深的冰水中缓缓移动,逐一巡视着各个小队,不时停下来,亲手纠正士兵们因寒冷而僵硬变形的动作。当他走到王二狗所在的小队时,发现这孩子脸色青紫,嘴唇不住地哆嗦,持握短刀的手臂颤抖得厉害,每一次刺击都绵软无力,歪斜得不成样子。

冉闵在他面前停下脚步。他没有斥责,只是默默地看了他片刻,然后伸手探入自己湿透的、紧贴胸口的内衫,费力地掏出一个小小的、用油布紧紧包裹着的东西。打开油布,里面是一条干净的葛布手巾,似乎还隐隐散发着一丝草药的温热气息——这是细心的军医特意为他准备的,用活血药材熏蒸过,以备他不时之需。

冉闵将这条带着微弱体温和药香的布巾,递到王二狗面前。“拿着,捂一捂手,缓过劲来再练。冻僵了,练了也是白练。”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温和。

王二狗愣愣地接过那条仿佛还残留着主帅体温的布巾,触手之处那一点微不足道的暖意,却像一道惊雷,瞬间击穿了他所有的防备。自从家破人亡,流离失所,他已经太久太久没有感受到这种毫无来由的、纯粹的关怀了。泪水,混合着脸上的冰水,瞬间决堤而出。他猛地用那布巾在脸上胡乱擦了一把,然后郑重地将它塞进自己同样湿透的怀里,紧贴着心口放好,仿佛那不是一块布,而是一团火。

“将军……我……我能行!” 他抬起袖子,狠狠抹去脸上的水渍和泪痕,声音带着哭腔,眼神却变得异常坚定。他重新死死握紧那柄短刀,忍着刺骨的冰寒和肌肉的酸痛,努力模仿着冉闵刚才演示的动作,一下,又一下,虽然身体依旧因为寒冷而无法控制地颤抖,但他的眼神里,再也没有了丝毫的退缩与恐惧。

太阳终于艰难地爬升得高了一些,金色的光芒勉强驱散了部分晨雾,洒在漳河这片特殊的“训练场”上。三千名士兵,如同三千株扎根于冰水中的芦苇,在凛冽的寒风中,在主帅的带领下,顽强地挥动着手中的兵器。呵出的白气连成一片,冰水被搅动得哗哗作响,间或夹杂着兵器破风的呼啸和军官短促的口令。这悲壮而震撼的一幕,凝固成了邺城之畔,这个寒冷清晨最惊心动魄的画面。

冉闵巡视在队伍之中,看着身边这些咬牙坚持、面孔因寒冷和用力而扭曲,眼神却愈发锐利的士兵,胸膛之中,那股因沉重伤亡和艰难时局而积郁的块垒,仿佛被这冰水与热血共同冲刷着。他知道,锻造一支真正的铁军,远比赢得一两场战役更为艰难,也更为根本。眼前这支在极端严酷环境中淬炼着意志与筋骨的队伍,这些被仇恨、希望与忠诚点燃的年轻生命,或许,正是他在这黑暗乱世中,所能握住的,最真实、最炽烈的希望之火。这火焰,必须历经冰水的洗礼,才能燃烧得更加持久,更加猛烈,直至……燎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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