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如烟的黯然离场,如同秋日里最后一片顽固的枯叶,终于被凛冽的风卷走,未在姬子卿的世界里留下丝毫痕迹。谷景镇恢复了它固有的、深嵌入骨子里的宁静。这种宁静,不同于都市死寂的真空,它充盈着生命的气息——稻浪翻滚的沙沙声,七溪湖水车不知疲倦的吱呀,竹林在风中的低语,以及空气中日渐浓郁的、新米将熟未熟的清甜香气。
姬子卿的生活节奏并未因这段插曲而改变。他依旧在“小院”的书房里,运筹着那个足以改变未来的数字世界——“蓝鲸”的进化已进入一个极其精妙的阶段,每一次微调都可能引发链式反应,需要他全神贯注地监控与引导。傍晚的垂钓也依旧是雷打不动的功课,在支嘎湖畔,他将白日里纷繁的数据流沉淀下来,归于一片澄澈的虚无。
然而,一种微妙的、连他自己都未曾清晰察觉的期待,如同水底悄然滋生的水草,开始在他严谨有序的心湖中摇曳。这种期待,与彭雪那个定下的行程有关。
她发来的消息愈发雀跃,带着倒计时的迫不及待:
“姬大哥!还有三天!我的行李箱已经蠢蠢欲动了!”
“我看天气预报说谷景镇下周天气超好!蓝天白云!最适合拍照了!”
“我连拍照穿的裙子都选好了!保证不辜负你这片金色的稻田!【得意】”
他看着这些充满画面感和活力的文字,指尖偶尔会停顿片刻。他会回复简短的“嗯”、“好”,或者就她提到的天气、衣物给出极其务实(甚至有些直男)的建议,比如“早晚温差大,带件外套”、“稻田边蚊虫多,备驱蚊水”。
这种互动,对他而言是一种全新的体验。它不涉及复杂的算法推演,不关乎宏大的战略布局,只是最简单的生活琐碎,却带着一种奇异的、能抚平内心深处细微褶皱的温暖力量。他发现自己并不排斥,甚至开始习惯,在处理的庞杂信息的间隙,接收这份来自远方、不带任何功利色彩的“打扰”。
就在姬子卿等待着那份纯粹阳光降临的同时,另一张精心编织的网,也正在谷景镇悄然铺开。
李寒霜并未因柳如烟的溃败而松懈,反而更加坚定了自己的策略。硬闯和低姿态的讨好都已证明无效,她需要的是一个更加自然、更加无法被拒绝的“舞台”,让姬子卿不得不正视她的存在,并且是在一个能展现她独特价值的语境下。
她仔细研究了“谷景农业文化发展公司”与宾果传媒即将展开的合作细节,将目光锁定在了一个环节上——关于“谷景香米”品牌故事的文化溯源与美学提升。这恰好是她的专业领域,也是她能完全掌控、并能做出亮眼成绩的环节。
她以工作需要为名,向韩博提出希望更深入地走访谷景镇周边的传统村落、手工作坊,收集第一手的民俗文化与工艺素材,以便为“谷景香米”注入更深厚、更独特的地域文化灵魂。这个理由冠冕堂皇,无懈可击,韩博自然没有反对的理由。
于是,李寒霜的身影开始更频繁地出现在谷景镇及其周边。她不再是那个穿着瑜伽服刻意奔跑的猎艳者,而是变身为一位严谨、专注、充满艺术敏感性的文化挖掘者。她拜访镇上的老手艺人,学习古老的竹编技艺;她走访周边的村落,记录即将失传的民歌与民俗;她甚至带着专业的相机和素描本,在稻田、茶园、水车旁写生,捕捉光影与线条的韵律。
她知道姬子卿常去垂钓的那段湖岸,也知道他习惯的路径。她选择了一个光线极佳的午后,在他可能出现的那段栈桥附近,支起了画架。她穿着一身质地柔软的亚麻长裙,长发松松挽起,几缕碎发垂在颈侧,阳光下,她侧脸的轮廓专注而柔美。她画的,正是远处那片在秋日阳光下如同金色海洋的稻田,以及稻田尽头若隐若现的、姬子卿居住的那片竹林。
她在进行一场精心预演的“偶遇”。她要让他看到,她李寒霜,并非只会商业算计,她同样拥有对美的感知力,对文化的尊重,并且,她正在用她的专业能力,为他所守护的这片土地,增添价值。
彭雪抵达谷景镇的那天,天气果然如她所愿,碧空如洗,阳光灿烂得如同碎金。她拖着一个小小的行李箱,穿着那条她精心挑选的、鹅黄色的连衣裙,戴着宽檐草帽,像一只终于飞出笼子的快乐小鸟,几乎是蹦跳着冲出了车站的出站口。
一眼,她就看到了站在不远处树荫下的姬子卿。他依旧是简单的白衣黑裤,身姿挺拔,在熙攘的人群中,却像一座遗世独立的孤峰,自带一种清冷的气场。
“姬大哥!”彭雪挥舞着手臂,脸上绽开比阳光还要灿烂的笑容,几步就跑到他面前,微微喘着气,眼睛亮得惊人。
姬子卿看着她因为奔跑而泛红的脸颊,和那双毫无杂质、盛满了纯粹欢喜的眼睛,一直平静无波的心湖,仿佛被投入一颗温暖的石子,漾开了一圈细微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涟漪。
“嗯。路上顺利?”他接过她手中并不沉重的行李箱,声音比平时似乎柔和了半分。
“顺利顺利!超级顺利!”彭雪用力点头,跟在他身边,开始叽叽喳喳地分享一路的见闻,从高铁上看到的奇特云朵,到邻座小孩的可爱举动,琐碎而充满生气。
姬子卿大多时候只是安静地听着,偶尔回应一两个字。他带着她走向停在一旁的车,没有直接回竹林小歇馆,而是绕了一点路,开向了那片即将丰收的稻田。
当车窗外的景色被一望无际的金色取代时,彭雪忍不住发出了一声惊叹:“哇——!”
姬子卿将车停在田边。彭雪迫不及待地跳下车,跑到田埂上,张开双臂,深深吸了一口气,空气中弥漫着稻谷特有的、令人安心的芬芳。
“太美了!姬大哥!比照片里还要美一百倍!”她回过头,对着缓步走来的姬子卿兴奋地喊道,草帽下的笑容,仿佛融化了周遭所有的光线。
姬子卿站在她身边,看着眼前这片由他参与规划、见证成长的金色海洋,再看着身边这个因为最简单自然之美而雀跃不已的女孩,一种奇异的满足感,悄然取代了平日里掌控一切的冷静。这种满足,与“蓝鲸”取得突破时的成就感不同,它更细微,更温暖,更……贴近生命的本源。
“喜欢就好。”他低声说。
“何止是喜欢!我太爱这里了!”彭雪转过身,认真地看着他,眼神清澈,“姬大哥,谢谢你带我来这里。”
阳光下,她白皙的脖颈和纤细的锁骨线条仿佛镀上了一层柔光,金丝边框眼镜后的眼睛,像落入了星辰的湖泊。姬子卿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片刻,然后移开,望向远方,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
有些情绪,于他而言,尚且陌生,需要时间去分辨,去定义。但他并不抗拒这种陌生的感受。
就在姬子卿带着彭雪沉浸于稻田的金色光辉时,李寒霜正完成她下午的写生。她收拾好画具,算准了时间,向着姬子卿平日返回竹林小歇馆的必经之路走去。
她设想过无数种“偶遇”的场景,或许是他独自一人,她会自然地与他探讨刚才画作中的光影与色彩,分享她对于将这种自然美学融入“谷景”品牌包装的构想;或许他会对她的画作产生一丝兴趣,那么他们之间就能开启一场超越商业的、关于艺术与哲学的对话。
然而,命运似乎总喜欢开一些无伤大雅、却足以让精心策划者感到挫败的玩笑。
她远远地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心下一喜,调整好呼吸和步伐,正准备迎上去。然而,下一秒,她的脚步便僵住了。
姬子卿不是一个人。
他的身边,走着一个穿着鹅黄色连衣裙、戴着草帽的年轻女孩。那女孩正侧着头,仰脸对姬子卿说着什么,脸上是毫无阴霾的、灿烂的笑容,甚至活泼地倒退着走路,手臂不时比划着。而姬子卿……他虽然依旧没什么表情,但李寒霜敏锐地捕捉到,他微微侧头倾听的姿态,以及那种周身气场不同于独处时的、一种难以言喻的……松弛感。
他们走在一起,女孩的鲜活明亮与男人的沉静清冷,形成一种奇异的和谐,仿佛本就该如此。
李寒霜站在原地,手中的画具箱似乎变得异常沉重。她看着那个女孩,就是上次在栈道上与姬子卿互动的那一个。原来,她不是昙花一现的消遣。姬子卿竟然会亲自去接她,会陪她来看稻田,会允许她如此……靠近。
一种混合着惊讶、挫败和强烈不甘的情绪,瞬间攫住了李寒霜。她所有的精心准备,所有的耐心布局,在这一刻,仿佛都成了映衬那幅“和谐画面”的多余背景。
她看着他们渐渐走近,又看着她蹦蹦跳跳地跑到前面,指着路边的野花大惊小怪。姬子卿的目光似乎随着女孩的身影移动了一瞬。
李寒霜深吸一口气,压下了所有翻腾的情绪。她知道,此刻上前,绝非良机。她不能让自己变成一个突兀的、煞风景的存在。
她悄然退后几步,隐入了一丛茂密的翠竹之后,看着那一高一矮两个身影,伴随着女孩清脆的笑语声,渐渐远去,走向那片幽深的竹林。
阳光透过竹叶,在她脸上投下明暗交错的光影。她紧握着画箱的提手,指节微微发白。
姬子卿,你的世界里,原来真的可以容纳这样的色彩和声音。那么,我李寒霜,又该如何才能找到属于我的入口?
一场无声的较量,似乎才刚刚开始。而那个被等待的阳光,已经如期抵达,正毫无自觉地,照亮着某人内心深处,那片不为人知的柔软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