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砚的指尖蘸着朱砂,在宣纸上划出最后一道符痕时,窗外的梧桐叶正好落在砚台里。朱砂混着叶脉的青,在瓷碗里晕开一小片浑浊的红,像极了昨晚监控录像里,那个穿红裙的影子掠过书架时,裙摆扫落的半盒印泥。
他的“砚堂”藏在文津巷最深处,是栋带天井的老房子,墙皮上爬着半枯的爬山虎,门楣上挂着块褪色的木匾,还是他爷爷年轻时题的。作为第三代古籍修复师,沈砚守着这方寸天地已经十年——每天清晨磨墨、午后修书、傍晚在天井里喂那只三花猫“墨汁”,日子过得像宣纸上的淡墨,安静得能听见阳光落在书页上的声响。
变故是从上周那本《狐仙传》开始的。
送书来的是个拄着拐杖的老爷子,姓周,说这是他太爷爷传下来的,清末的刻本,书页被虫蛀得厉害,还沾着些暗红色的霉斑。沈砚接过书时,指尖突然传来一阵刺痛,像被细针扎了下,低头看,书脊里竟夹着根半透明的狐狸毛,尾端泛着淡淡的金光。
“这书啊,当年我太爷爷在山里捡的,听说捡书的地方,有只白狐狸跟着他走了三里地。”周老爷子坐在天井的石凳上,喝着沈砚泡的菊花茶,“后来我太爷爷就得了怪病,总说夜里有穿红裙的姑娘在书房里翻书,你说邪门不邪门?”
沈砚当时只当是老人的糊涂话,直到当天晚上。
凌晨两点,工作室的监控突然发出“滴滴”的警报声。他揉着眼睛点开手机App,画面里的书架前,站着个穿石榴红连衣裙的姑娘。她的头发很长,乌黑地垂到腰际,侧脸在月光下白得像宣纸,手里正捧着那本《狐仙传》,指尖划过书页的动作,轻得像在抚摸蝴蝶的翅膀。
“墨汁”蹲在书架顶上,喉咙里发出“呜呜”的低吼,却不敢跳下来。姑娘似乎察觉到监控,抬头往镜头的方向看了一眼——那双眼瞳是琥珀色的,眼角微微上挑,像工笔画里的狐妖,嘴角还噙着点若有若无的笑。下一秒,画面突然黑了,再亮起时,姑娘已经不见了,只有《狐仙传》摊开在书桌上,书页间的狐狸毛,不知何时变成了两根。
“闹鬼了?”沈砚盯着监控回放,后背泛起一层冷汗。他爷爷留下的那本《古籍修复札记》里写过,有些老物件里会藏着“精魄”,多是器物主人的执念所化。难道这《狐仙传》里,真藏着什么东西?
第二天一早,沈砚在工作室里撒了一圈朱砂——这是爷爷教的,朱砂能镇住邪祟。他还在书桌上摆了个铜制的镇纸,上面刻着“驱邪”二字,是他初学修复时亲手刻的。可到了晚上,监控里又出现了那个姑娘。
这次她没翻书,而是蹲在天井里,手里拿着根逗猫棒,正逗着“墨汁”玩。“墨汁”平时对谁都高冷,此刻却黏在她脚边,尾巴竖得像根旗杆。姑娘回头时,正好对着监控笑了笑,然后伸手在铜镇纸上一点,镇纸竟“哐当”一声翻倒在地,朱砂圈也被她踩出了个脚印,脚印里还沾着根金色的狐狸毛。
沈砚气得直咬牙,又觉得有些好笑——这“邪祟”不仅不怕朱砂,还敢跟他叫板。他索性搬了张折叠床,睡在了工作室里,手里攥着爷爷留下的桃木剑,心里却没底:这桃木剑是爷爷用枣木做的,顶多算个工艺品,真能镇住狐妖?
后半夜,他被一阵轻微的翻书声吵醒。睁眼一看,那姑娘正坐在他对面的书桌前,借着月光看《狐仙传》。她的裙摆拖在地上,沾了些朱砂,像撒了把碎金。沈砚握紧桃木剑,猛地坐起来:“你是谁?为什么在我这儿?”
姑娘吓了一跳,手里的书掉在地上,露出一张夹在书页里的画像——画中是个穿长袍的书生,身边站着只白狐狸,狐狸的眼睛是琥珀色的,和姑娘的一模一样。“我叫胡九娘。”她的声音很轻,像风吹过竹林,“这书是我主人的,我来找一样东西。”
“主人?”沈砚皱起眉头,“你是狐狸成精?”
胡九娘点点头,捡起书,指尖轻轻拂过画像里的书生:“我主人是清末的文人,叫顾彦之,当年他在山里救了我,把我带在身边。后来他病重,把我封在这本书里,说等文津巷平安了,就来接我。可我等了一百年,他都没来。”
沈砚愣住了。文津巷是老城区,民国时遭过战火,十年前又差点被拆迁,要不是几位老街坊联名抗议,早就变成商品房了。他看着胡九娘眼里的失落,突然想起周老爷子的话——他太爷爷捡书的地方,有只白狐狸跟着走了三里地,那恐怕就是顾彦之临终前,在送胡九娘走吧?
“你要找什么?”沈砚放下桃木剑,语气软了下来。
“一枚玉狐狸。”胡九娘的眼睛亮了亮,“是主人给我的定情信物,他说把玉狐狸藏在了文津巷的某个地方,只要找到玉狐狸,就能知道他为什么没来接我。”她的指尖划过《狐仙传》的封面,那里有个浅浅的狐狸形状的凹槽,“这书是装玉狐狸的盒子,可我找不到钥匙。”
沈砚看着那个凹槽,突然想起爷爷的札记里写过,有些古籍的封面里藏着夹层,要用特定的药水才能显现。他翻出工作室里的酒精和碘酒,调成淡棕色的液体,轻轻涂在封面上。没过多久,凹槽周围浮现出一行小字:“玉在砚中,津在糖里。”
“砚中?糖里?”胡九娘皱起眉头,“文津巷里有砚台吗?还有糖?”
沈砚突然想起巷口的张阿婆,她开了家糖水铺,叫“津味斋”,已经有五十年了。而自己的工作室里,最老的东西就是爷爷传下来的那方端砚,砚台底部刻着“文津”两个字。“我知道在哪儿了。”他抓起外套,“跟我来。”
凌晨的文津巷很安静,路灯在青石板路上投下长长的影子。张阿婆的糖水铺关着门,门楣上挂着个铜制的狐狸风铃,风一吹,发出“叮铃叮铃”的响。沈砚指着风铃:“你看,那是狐狸。”胡九娘凑近看,风铃的底座上刻着“顾记”两个字,和《狐仙传》扉页上的落款一模一样。
“这是主人开的糖水铺?”胡九娘的声音有些发颤,伸手去碰风铃,指尖刚碰到铜片,糖水铺的门突然“吱呀”一声开了。
铺子里弥漫着淡淡的桂花糖香,柜台上摆着个玻璃罐,里面装着琥珀色的糖块,罐身上贴着张泛黄的纸条,上面是顾彦之的字迹:“九娘爱吃的桂花糖,藏了一罐,等她来取。”胡九娘拿起玻璃罐,眼泪掉在糖块上,化出小小的水渍:“他记得,他还记得我爱吃桂花糖。”
沈砚走到铺子后院,那里有口老井,井边放着个石磨,磨盘上刻着个狐狸的图案。他想起“玉在砚中”,突然灵光一闪——自己的端砚底部有个暗格,他从来没打开过。回到工作室,他把端砚翻过来,用小刀撬开暗格,里面果然藏着一枚玉狐狸,玉质温润,眼睛是用赤铁矿镶嵌的,在灯光下泛着红光。
胡九娘接过玉狐狸,指尖刚碰到,玉狐狸突然发出一阵柔和的光,映出一段影像——顾彦之躺在病床上,手里拿着《狐仙传》,身边站着个穿军装的人:“顾先生,文津巷要被炸了,您快走吧!”顾彦之摇了摇头,把玉狐狸塞进砚台:“我要留在这儿,等九娘回来。要是我走了,她找不到我怎么办?”
影像到这里就消失了。胡九娘抱着玉狐狸,哭得肩膀发抖:“他不是不来接我,他是为了守护文津巷,留在这儿了。”
沈砚的眼眶也红了。他想起爷爷说过,民国时文津巷有位顾先生,散尽家财保住了半条街,自己却在战火里失踪了,原来那位顾先生,就是顾彦之。
“现在文津巷平安了,你可以放心了。”沈砚拍了拍胡九娘的肩膀。
胡九娘点点头,擦干眼泪,把玉狐狸放进《狐仙传》的凹槽里。书突然发出一阵金光,封面的字迹变得清晰起来,最后一页多了幅画——画中文津巷的天井里,顾彦之坐在石凳上看书,胡九娘化身为白狐狸,趴在他的脚边,阳光洒在他们身上,温暖得像桂花糖。
“我该走了。”胡九娘的身体开始变得透明,像融化的糖霜,“谢谢你帮我找到玉狐狸,沈砚。”
“你要去哪儿?”沈砚有些不舍。
“去见主人。”胡九娘笑了笑,眼角的琥珀色瞳孔里,映着文津巷的街景,“他等了我一百年,我不能再让他等了。”她化作一道红光,钻进《狐仙传》里,书页轻轻合上,再也没有打开。
第二天一早,沈砚把《狐仙传》还给了周老爷子。周老爷子翻到最后一页,看到那幅画,愣了很久:“这画……我太爷爷说过,他捡书的时候,书里没有这幅画啊。”
沈砚笑了笑,没说话。他知道,那是胡九娘和顾彦之,终于在画里团聚了。
后来,文津巷被评为历史文化街区,张阿婆的糖水铺也重新翻修了,柜台上的玻璃罐里,永远装着琥珀色的桂花糖,罐身上的纸条换成了新的,写着:“顾先生和九娘的糖,欢迎来尝。”
沈砚的工作室里,多了个铜制的狐狸风铃,是他照着张阿婆糖水铺的风铃做的。每天清晨,风铃“叮铃”响的时候,他都会觉得,胡九娘和顾彦之,还在文津巷里,看着这条他们守护了一百年的街,看着来来往往的人,看着天井里的阳光,和那只叫“墨汁”的三花猫。
有一天,一个小姑娘走进工作室,指着《狐仙传》的复刻本问:“叔叔,这本书里真的有狐仙吗?”
沈砚笑着点点头,指了指窗外的梧桐叶:“你看,风一吹,树叶响的时候,就是狐仙在跟你打招呼呢。”
小姑娘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手里拿着块桂花糖,蹦蹦跳跳地走了。沈砚看着她的背影,又看了看桌上的端砚,砚台里的朱砂还很红,像极了胡九娘穿的那条石榴红连衣裙,也像文津巷里,永不熄灭的烟火。
他知道,胡九娘和顾彦之的故事,会像桂花糖的香气一样,留在文津巷的每一个角落,留在每一个守护着这里的人心里。而他,会继续守着砚堂,修着古籍,等着下一个想听狐仙故事的人,把这份温暖,一直传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