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碟特殊的钛白颜料,如同一个沉默的挑战,被置于颜堇触手可及的地方。他没有立刻使用,甚至刻意地避开它,仿佛那抹柔和的白色带着某种令他不安的魔力。他继续在画布上涂抹着狂躁不安的色彩,试图用惯有的激烈方式冲破瓶颈,但笔触总是显得滞涩,色彩也变得浑浊不堪。那一点温眠留下的幽蓝,像一枚嵌在混乱中心的冷静眼眸,无声地映照着他的徒劳。
焦躁再次累积,如同暴雨前的低压。颜堇开始在画室里翻箱倒柜,粗暴地拉扯出更多蒙尘的画稿和旧物,像是在寻找某种能验证或否定他内心混乱的证据。画纸飞扬,杂物散落一地,空气中弥漫着陈年灰尘和愈发浓烈的绝望气息。
温眠没有阻止他,她依旧专注于《虚妄之灵》。此刻,她正在用极细的笔触,一点点地填补画布上一道较深的划痕。她使用的,正是那款带有珍珠母贝光泽的底层白色。这白色与她推荐给颜堇的钛白不同,更含蓄,更微妙,只有在特定光线下才能瞥见那流转的虹彩。
就在颜堔几乎要将一个装满旧画笔的铁盒砸向墙壁时,他的动作猛地僵住。他的目光被温眠手下那一点点显露出来的、带着珠光的白色吸引了。那颜色……太熟悉了。熟悉到像一根细针,猝不及防地刺入他记忆最混沌的深处。
“……那是什么白?”他声音干涩地问,一步步走近,死死盯住温眠的笔尖。
“根据成分分析,是早期混合了天然珍珠母贝粉的特制白色,”温眠头也未抬,语气专业,“这种颜料对光线极其敏感,能产生非常细腻的层次感,但很不稳定,后期容易被更强烈、更稳定的颜色覆盖。在《虚妄之灵》最初的底层,大量使用了这种白色。”
珍珠母贝……光泽……不稳定……被覆盖……
颜堇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他猛地转头,看向被自己翻找出来、散落一地的一些极小尺寸的练习稿。那些画稿大多色彩黯淡,笔触稚嫩,是他早已不屑一顾的过去。他像是发现了什么,扑过去,颤抖着手在其中翻找。
终于,他抽出了一张巴掌大的硬纸片。上面用简单的线条和色块画着一只放在窗台上的贝壳,光线透过窗户,在贝壳表面投下柔和的光晕,而那光晕,正是用这种带着珍珠母贝光泽的白色点缀的!
这幅小画他早已遗忘,此刻看来却如此清晰。他记得画这只贝壳时,窗外有蝉鸣,空气里有淡淡的咸腥海风味道,还有……还有一个轻柔的声音在旁边说:“它的光,是活的。”
是谁?
他猛地抬头,看向温眠。她就坐在那里,微微低着头,侧脸的线条在画室昏暗的光线下显得异常柔和,专注的眼神落在画布上,指尖稳定地操控着细小的笔刷。这个画面,这个角度……
既视感如同潮水般汹涌袭来。
不是模糊的感觉,而是清晰的、视觉上的重叠!与他记忆中某个被尘封的、充满温暖光线的片段,严丝合缝地重叠在了一起!
那个坐在窗边看书的少女侧影……那个轻柔评论贝壳光泽的声音……那个带着让人心安味道的梦境……
碎片开始不受控制地碰撞、拼接。画中人的侧脸,与眼前温眠的侧脸,轮廓逐渐重合。
“你……”颜堇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完整的声音。他感到一阵剧烈的头痛,仿佛有根铁棍在脑海中搅动,要强行撬开被封锁的区域。他踉跄着后退,撞倒了身后的画架,发出一声巨响。
温眠终于抬起头,看向他。她的眼神依旧平静,但深处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了然,仿佛等待这一刻已久。
“颜先生?”她轻声唤道,带着询问。
颜堇没有回答。他只是用一种近乎惊恐的眼神看着她,仿佛第一次真正“看见”她。不再是作为一个抽象的、可供榨取灵感的“缪斯”符号,而是一个具体的、与他不堪回首的过去可能有着深刻联结的……人。
他忘了她,忘了那段具体的历史,但他的画笔,他的色彩,他深埋的本能,却顽固地记住了属于她的痕迹——那抹幽蓝的沉静,那珍珠母贝白的独特光泽。
疯狂的艺术家的囚笼,第一次从内部,因为记忆底色的复苏,而剧烈地摇晃起来。他囚禁她,试图从她身上榨取全新的灵感,却不知道,他真正渴望追溯的、能救赎他干涸灵魂的源头,恰恰是被他自己亲手封存、并试图在她身上复刻的——关于她的过去。
他看着温眠,看着那双沉静如水的眼睛,一个可怕又充满诱惑的念头,如同毒蛇般钻入他的脑海:
如果……如果她不仅仅是温眠呢?
如果这座他为自己和缪斯打造的囚笼,从一开始,关押的就是他失落的魂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