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青把那个孩子的纸接了过来。铅笔很短，纸也皱了。他蹲下身，一笔一划写下自己的名字。孩子接过纸的时候手在抖，脸涨得通红。
周围的人还在喊着什么，火光映在每个人的脸上。林青站起身，风吹过他的衣角，他抬头看了眼天。星星没变，可他知道，有些事已经不一样了。
他没有再往人群里走，而是转身朝城墙方向去了。
没人拦他。大家还在笑，在吃，在唱。那首新编的歌一遍遍响起，调子越来越乱，但没人管。林青听着，脚步没停。
夜风比刚才冷了些。他走到城墙最高处，靠着墙垛站定。下面的营地灯火连成一片，像一条还没熄灭的河。他从怀里摸出一张纸，是小雨写的识字班计划。纸边已经磨毛了，上面有他用红笔改过的几处字迹。
他没再看，只是把它重新折好，放回胸口。
身后传来脚步声，不快，也不轻。他知道是谁。
小雨走上来，手里提着一个布包。她没说话，站到他身边，和他一样望着远处。
“你没去喝完那碗酒。”她说。
“喝过了。”他说，“一碗就够了。”
她点点头，把布包打开，里面是干净的绷带和药瓶。“肩膀还疼？”
“不打紧。”
她伸手碰了碰他的袖口，那里有一块暗色的痕迹。他想躲，但她已经解开扣子，把衣服拉下来一点。伤口结了痂，但边缘有些发红。
“明天得换药。”她说，“不能总这样拖着。”
“嗯。”
两人又静下来。下面的歌声隐约还能听见，但已经不像刚才那样铺天盖地。有人开始散了，有人躺在草席上睡着了，火堆里的木头噼啪响了一声，炸出几点火星。
“你说他们会一直这样信你吗？”小雨忽然问。
林青没立刻答。他看着远处山影的轮廓，那里是他们打下来的三个镇，再过去，就是还没打通的封锁线。
“不是信我。”他说，“是信自己能活得像个人。”
小雨低头笑了笑。“你总能把话说进人心里。”
“我不是在说话。”他说，“我是在告诉他们，我们做的事是对的。”
她看着他侧脸。月光照在他眉骨上，留下一道浅影。她见过他最累的时候，也见过他最狠的时候。可现在这张脸，既不疲也不怒，只有一种沉下去的清醒。
“你也信吗？”她问。
“我必须信。”他说，“我不信，就没人信了。”
小雨把手放在墙垛上，指尖轻轻敲了一下。这是她想事时的习惯动作。林青知道。
“我在想以后的事。”她说，“识字班可以先在云州试，招二十个女学生。医疗组那边我也联系了两个懂草药的老太太，她们愿意教。粮食和布匹够用一阵，但如果下个月还有新人加入……就得想办法自给。”
林青听着，点头。“你列个单子，明天会上提。”
“你不反对？”
“我为什么反对？”他转头看她，“这本来就是我们要走的路。”
“可有些人会觉得，打仗才是正事。”
“他们不懂。”他说，“枪能打出一片天，但打不出一个家。你想建的这个，才是家。”
小雨眼眶有点热。她没低头，也没擦。她知道这时候不能软。
“那如果有人不想让这个家建成呢？”她声音低了些，“比如那些地主，那些逃走的官老爷，他们不会就这么算了。”
“我知道。”林青说，“他们已经在动了。”
“你有消息了？”
他没说是，也没说不是。只是从怀里掏出一张折得很小的纸条，递给她。
纸条上只有六个字：**西村粮仓失火**。
小雨盯着那行字看了很久。“是意外？”
“烧的是新收的公粮。”他说，“守仓的两个人，一个被打晕，一个失踪。火是从里面点的。”
“有人混进来了。”
“不止是混进来。”林青把纸条收回，“是早就埋着。我们打胜仗的时候，他们在等我们松一口气。”
小雨把这话嚼了一遍，才明白其中分量。
“那你打算怎么办？”
“不动。”他说，“让他们以为我们乱了，让他们继续出招。等他们把底牌亮完，我们再收网。”
“你不担心？”
“担心没用。”他说，“我能做的，是不让下一个粮仓出事，是让每个报名参军的人，回来时还有饭吃、有屋住。”
小雨看着他。他站着没动，可她觉得他比任何时候都走得远。
“你要我一直跟着你吗？”她问。
“你不是一直都在吗？”他说，“从断龙坡开始，你就没落下过一步。”
她笑了下，伸手抓住他的袖子。“那接下来也别想甩开我。”
“我没想甩。”他说，“你是我的人，也是这支队伍的人。你做的事，和我带兵打仗一样重要。”
风大了些，吹得两人衣摆贴在一起。下面的火堆只剩余烬，营地安静下来。只有巡逻的士兵偶尔走过，脚步踩在土路上，发出轻微的响声。
“你说我们能走到头吗？”小雨轻声问。
“不知道。”林青说，“但我得走。你不也一样？”
她点头。“只要你在走，我就跟着。”
他们都没再说话。远处的山影依旧沉默，天边有一点微光开始透出来。黑夜还没完全退去，可晨光已经在路上。
林青伸手摸了摸胸口，那张识字班的计划还在。他想起昨夜那个孩子，举着半截铅笔，眼睛亮得吓人。
那样的眼睛，不该再被黑暗吞掉。
他转头看了眼小雨。她也正看着他。
“他们会来的。”她说，“更多的人。”
“会。”他说，“但也会有更多事等着我们。”
“你怕吗？”
“不怕。”他说，“我只是不能输。”
小雨把手放在他手上。她的手凉，但握得很稳。
城墙上只有他们两个人。下面的世界还在睡，可他们已经醒了。
林青望着前方。那里没有路标，也没有旗帜，只有未知的地平线。
他忽然说：“准备开会吧。”
“什么时候？”
“天亮后两小时。”他说，“叫齐所有人，包括后勤和医疗组。新兵也来旁听。”
“你要宣布什么？”
“不是宣布。”他说，“是让他们看清一件事——我们赢了一仗，但战争还没结束。”
小雨点头。她转身要走，又停下。
“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地方吗？”
“破庙。”他说，“你给我缝伤口，针还是借的。”
“那时候我就想，这个人，要么死得很快，要么走得特别远。”
“我现在还在走。”
“我知道。”她说，“所以我也没走。”
她走了几步，又回头。
林青还站在原地，一只手扶着墙垛，另一只手按在胸口。他的背挺得很直，像一根插进土地里的桩。
她没再说话，快步下了台阶。
林青一个人留在城墙上。
天快亮了。第一缕光落在他的肩上，把影子拉得很长。
他从怀里再次掏出那张纸，展开。上面的字他已经能背下来。
他没看内容，只是用手指摩挲着纸面，仿佛在数那些写下的希望。
然后他把它叠好，放回去。
远处，一只鸟飞过山头，叫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