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青坐在残破的石台边,手里还攥着那块黑色令牌。天边刚泛起灰白,山雾贴着地面爬,湿气打在脸上。他没动,也没说话,眼睛盯着火堆里烧剩的一角符纸。
脚步声从身后传来,很轻,踩在枯叶上发出细微的响。
九叔走到他旁边蹲下,看了一眼地上的灰烬,又看了看林青的脸色。
“你还在这儿发愣?”
林青抬起头,“师父。”
“你听了一个将死之人的遗言,就把自己困住了?”九叔伸手拿起那块令牌,手指摩挲了一下表面,“这东西不该留在外面。”
“他说他们也是怕死。”林青声音低,“小时候没了娘,后来老婆难产走了,孩子也没活下来。他只是不想一个人熬下去。”
九叔冷笑一声,“所以就能拿别人的孩子去填命?”
林青没答。
九叔把令牌往地上一摔,抽出腰间桃木刀,刀尖挑起一段烧焦的符纸。那符纸边缘卷曲,上面的朱砂痕迹歪斜扭曲,像是被什么东西吸过一样。
“你看这个。”
林青凑近。
“这不是正经符法。五行本该相生,它是倒着走的。阳气不养自身,反而抽别人的纯阳来补自己的阴衰。这种术,根子就是歪的。”
林青皱眉,“可要是真能续命呢?哪怕只多活几年……有没有可能用它救一个该活的人?”
“救?”九叔猛地转头看他,“你怎么还在想能不能用?这种东西一开始就不该存在。”
林青沉默。
九叔站起身,走向密室角落。墙上有一道暗红色的线,从地面一直延伸到顶部,中途分出几条细枝,像树根一样扎进石缝。
“这是‘引婴血纹’,专挑十岁以下的孩子下手。他们的魂还没定,精魄干净,最容易被炼化。每延长一刻寿命,施术者就得吞掉一份童子阳气。你以为他在延寿?他是在把自己的命绑在别人的死上。”
林青走近那道红纹,伸手碰了一下。
指尖传来一阵冰凉,不是冷,而是一种空荡荡的感觉,像是摸到了一口枯井的内壁。
“之前救出来的孩子……头发掉了不少。”他说。
“就是因为这个。”九叔回头,“他们的精魄被动过,就像被咬了一口的果子,外表看着好,里面已经烂了。有些人活下来也会体弱多病,一辈子抬不起头。”
林青收回手。
“所以那些孩子不只是祭品,是养料。”
“对。”九叔点头,“邪术最狠的地方不在杀多少人,而在它让人觉得‘值得’。你说那人怕死,谁不怕?但正因为怕,才更要守住底线。要是人人都用别人的命换自己的活路,这世道早就塌了。”
林青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掌。
他想起昨夜黑袍人最后说的话:“我不想死……我真的不想死……”
那时候他心里堵得慌。
现在还是堵,但方向变了。
“师父,”他开口,“如果这种术继续传下去,还会有人信。”
“那就毁掉它。”九叔语气干脆,“不让它有机会被人惦记。”
“可留着证据不行吗?让官府知道,让百姓警惕。”
“证据?”九叔捡起那块黑色令牌,直接扔进火堆,“你看它烧得掉吗?”
火焰腾起,青灰色的光闪了一下。令牌在火中滚了一圈,表面依旧光滑,连个印子都没有。
林青伸手想去捞。
九叔一把拦住,“别碰!这种东西沾了邪气,越研究越容易陷进去。前朝有个道士,以为自己能控制邪法,结果三年后疯了,亲手杀了全家。”
火苗跳了几下,慢慢变小。
林青看着那块沉在灰里的令牌,终于没再说话。
他从怀里掏出几张残符,都是昨晚从黑袍人身上下缴的。纸面发黑,字迹像是用墨混着血写的。他又取出一个小布袋,倒出几粒干枯的草药,那是布置阵眼时用的引阴物。
一张张,一件件,全扔进了火堆。
火重新燃起来,带着一股刺鼻的味道。
九叔站在旁边没动,只是看着。
等最后一张符纸卷边烧尽,林青站起来,拍了拍衣服上的灰。
“我明白了。”他说,“术本身没有好坏,但用它的人要是靠害别人活着,那就是邪。以后遇上这样的法子,我不再问理由,先破再说。”
九叔盯着他看了很久。
然后点了点头。
“你能想通,就好。”
林青转身走到墙边,弯腰捡起一块碎石,在地上划了几道线。那是昨夜残留的阵基痕迹,虽然被破坏了,但还能看出轮廓。
“这个阵,是以七人为锚点,每人对应一个方位。中间那个位置是主祭台,需要至少三个童子同时献祭才能启动。”
九叔走过来,“你记得没错。”
“但他们没完成。”林青指着其中一处断裂的线,“这里断了,说明最后一个孩子没到位。我们打断了仪式。”
“所以反噬也开始了。”九叔说,“你看那边。”
他指向角落一堆灰白色的粉末。那是昨夜黑袍人身上脱落的东西,起初没人注意。
“那是他的皮屑。”九叔声音低了下来,“已经开始腐化了。这种邪术强行拉长寿命,身体撑不住,早晚要崩。越是活得久,死后烂得越快。”
林青盯着那堆粉末,没说话。
“他们以为自己在逆天改命,其实是在透支。阳寿不是数字,是天地给的秩序。乱来的人,终归会被秩序碾碎。”
林青深吸一口气,抬头看向门外。
晨光已经爬上山坡,照在树林边缘。风吹过,树叶晃动,露出后面一片荒废的土坡。
那里有几个隆起的小包。
他知道是埋尸的地方。
“等会儿我要超度他们。”他说。
“去吧。”九叔说,“让他们安息。”
林青点点头,正要走,忽然停下。
“师父。”
“怎么?”
“你说这些人明明知道会反噬,为什么还要做?”
九叔沉默了一会儿。
“因为他们觉得自己还有时间。”
“什么意思?”
“他们觉得只要再试一次,再抓一批人,就能成功。总以为下一次才是真正的开始。可实际上,从他们动手杀第一个孩子的那一刻起,就已经输了。”
林青站在原地,没再问。
他转身朝外走去,脚步比刚才稳了许多。
九叔看着他的背影,轻轻叹了口气。
林青走到土坡前蹲下,从怀里拿出香囊,解开绳子,倒出一些香灰。他又取出三张黄纸,铺在地上,用石头压住四角。
正准备画符,忽然听到身后有动静。
回头一看,九叔不知什么时候跟了过来,手里拿着一把小铁铲。
“一起吧。”九叔说,“这些孩子,不该没人送他们一程。”
林青没说话,低头继续准备。
九叔蹲在他旁边,开始清理地面的杂草。
风吹过,带来一丝凉意。
林青把手伸进符袋,摸到最后剩下的一张平安符。那是他小时候九叔给的,一直没舍得用。
他拿出来,轻轻放在最靠近自己膝盖的那个土包上。
然后拿起朱砂笔,蘸了墨,在黄纸上写下第一个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