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青的手还在抖。
那半张黄纸已经烧成了灰,落在掌心,像被风吹散的炭屑。他盯着灰烬,喉咙发干。刚才那一声笑,不是人能发出来的。可现在,院子里什么都没有,地砖盖得好好的,隐符也没破。
九叔没再说话,只是把手里的罗盘收进袖中,转身就走。
林青赶紧跟上。两人一前一后回到偏院,天井里静得连呼吸声都听得清楚。井口还是那个井口,可他知道,底下不一样了。
“师父……”他刚开口,就被九叔抬手拦住。
“别出声。”九叔从怀里摸出三枚铜钱,轻轻放在地上,呈三角形围住之前掀开的地砖。他闭眼掐指,嘴里念了几句听不清的咒语。
地面开始震动。
不是大动静,就是那种脚底板能感觉到的轻微颤动,像是有人在下面轻轻敲。林青往后退了半步,却发现胸口那张贴着的黄纸突然发烫,烫得他差点叫出来。
黑气从地缝里冒了出来。
一开始是一缕,接着越来越多,缠在铜钱边上,像蛇一样往上爬。林青下意识去摸桃木剑,却被九叔按住了手腕。
“别动。”
话音刚落,一道影子从地里升了起来。
是个女人,穿着褪色的红嫁衣,头发乱七八糟披着,脸上全是泪痕。她站在那里,脚不沾地,身子轻得像要飘起来。林青一眼就认出来了——和绣楼里那幅画上的人一模一样。
女鬼低头看着地上的铜钱,嘴唇动了动,没发出声音。
然后她跪下了。
不是扑过来,也不是动手,就这么直挺挺地跪在井边,头低着,肩膀一抽一抽的,像是在哭。
林青愣住了。
他学道术这么久,见过僵尸、撞过孤魂,可从没见过鬼会哭成这样。她没有冲人,也没有喊叫,就那么跪着,哭得整个人都在晃。
九叔脸色变了变,低声说:“她不是来害人的。”
林青咬了咬牙,往前走了一步。
女鬼立刻抬头,眼神空洞,却直勾勾盯着他。那目光不像要杀人,倒像是在求救。
“你……你是柳芸娘?”林青试探着问。
女鬼没回答,只是抬起手,指向他怀里。
林青一怔,这才想起墙里挖出来的那块红布。他拿出来,刚展开一角,女鬼的眼泪就掉了下来,一滴一滴砸在地上,竟然留下小小的湿痕。
“那是……你的盖头?”
女鬼点头,嘴巴张了又合,像是有太多话堵在喉咙里。终于,她发出了一声呜咽,声音沙哑得像磨刀。
“我……是西街绣坊的……柳芸娘……三年前……许给了赵家……婚期定在三月初八……可还没到那天……就被任家大少爷……拖去了后院……”
她说一句,停一下,像是每吐一个字都要用尽力气。
“他……不让我活……也不让我死……最后把我扔进井里……又把我的嫁衣烧了……埋在这墙下……不让入棺……不准报官……说我是个……淫妇……败坏门风……”
林青拳头攥紧了。
他听过这种事,但都是别人嘴里说的。现在亲眼见一个新娘变成鬼,就为了没人承认她是正经出嫁的,心里像被人拿刀剜了一下。
“所以……你一直在这儿?”他问。
女鬼摇头,手指颤抖地指着那块红布碎片。
“我只是想……有人知道……我不是野女人……我是要拜堂的新娘……我想穿一次完整的嫁衣……我想有人给我办一场婚礼……我不想……一辈子被说成脏的……”
她说完,整个人软了一下,差点倒在地上。可她的魂还在,就这么跪着,头低着,肩膀不停地抖。
林青忽然觉得鼻子发酸。
他不是个多愁善感的人,练符画咒这些年,见多了阴间事。可这一刻,他觉得自己之前贴的那些符,抓的那些僵尸,好像都没意义了。这个女人不是邪祟,她只是被活活冤死的普通人。
“师父……”他转头看九叔,“她没害人。”
九叔没说话,只是盯着女鬼看了一会儿,才缓缓点头。
“我知道。”
林青深吸一口气,从怀里撕下一张安神符。这张符是他自己画的,笔迹还不太稳,朱砂也有些晕开。他往前走两步,把符递过去。
“你不用怕我们。”他说,“我们不是来收你的。”
女鬼抬起头,看着那张符,没接。
泪水顺着她的脸滑下来,在空中化成一点水雾。她张了张嘴,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我只是……想有人替我说一句……我不是坏女人……我想风风光光地……走一趟……”
林青没动。
他站在那儿,手里举着那张符,不知道该放下还是继续递着。他知道,这不是一道符能解决的事。这不是驱邪,这是还一个人清白。
九叔忽然开口:“你执念太深,滞留阳世,迟早会被阴差带走。”
女鬼摇头,声音突然变大:“我不走!我要等一个人……等一个肯信我的人……来帮我把名字写进族谱……让我进祖坟……让我有个牌位……”
她说完,猛地抬头看向林青。
“你能吗?你能帮我吗?”
林青喉咙一紧。
他还没回答,就感觉胸口那张黄纸突然剧烈发烫,烫得他猛地弯下腰。等他再抬头时,女鬼的身影已经淡了一些,像是随时会散掉。
但她还在看着他。
眼睛里全是泪,全是期盼。
九叔伸手按住他的肩:“别答应。”
林青没理他。他直起腰,把那张安神符慢慢塞进自己胸口的衣袋里,然后从怀里掏出另一张空白黄纸。
他咬破指尖,用血在纸上写下两个字:**芸娘**。
写完,他把纸举起来,对着女鬼。
“我记住了。”他说,“柳芸娘,西街绣坊独女,原配赵家,未及成礼,含冤而逝。我林青今日所见,不敢忘。”
女鬼睁大了眼。
她没说话,只是看着那张纸,眼泪止不住地流。然后,她缓缓伏下身,额头触地,行了一个最重的礼。
风停了。
香火还在烧,引魂香的烟笔直向上。女鬼的身影越来越淡,可她还是跪在原地,一动不动。
林青站着没动。
他知道她不会走。她还在等。等一个名分,等一场公道,等一个愿意为她说句话的人。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指尖的血。
还没干。
他把剩下的黄纸折好,放进怀里。动作很慢,像是怕惊扰了什么。
九叔看了他一眼,没再说阻止的话。
天井里只剩下香火燃烧的声音。
女鬼依旧跪着,头低垂,红嫁衣的袖子垂在地上,像一片枯萎的花。
林青抬起脚,往前走了一步。
他的鞋尖碰到了一块松动的地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