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雁陂大捷的余波尚未平息,历阳城内依旧弥漫着胜利的喧嚣与躁动。缴获的军械堆积如山,新募的士卒正在加紧操练,往来投奔的豪杰络绎不绝。寇仲忙得脚不沾地,却甘之如饴,只觉得胸中块垒尽去,雄心万丈。徐子陵则一如既往,大部分时间静坐感悟,或于城头远眺,调和着军中因骤然胜利而滋生的骄躁之气。
这日午后,一支规模不大,却透着精干气息的车队,悄然驶至历阳城下。车队护卫皆作寻常商旅打扮,但行动间步伐沉稳,眼神锐利,显是训练有素之辈。为首之人是一名面容普通、眼神却异常灵活的中年管事,自称姓钱,言明要求见少帅。
帅府之内,寇仲正与虚行之、包志复等将领商议军务,闻报心下奇怪,以为是哪家前来投诚或交易的豪商,便命人引见。
那钱管事入得厅来,目不斜视,举止得体,先是对寇仲躬身一礼,随即呈上一份礼单,语气恭敬却不卑不亢:“小人奉东家‘杨先生’之命,特来恭贺少帅军立旗之喜,暨贺落雁陂大捷。区区薄礼,不成敬意,望少帅笑纳。”
寇仲接过礼单,随意扫了一眼,初时还不甚在意,但越看心中越是惊疑。礼单之上,所列并非金银珠宝,亦非寻常绸缎,而是:
“河西健马一百匹,附精良鞍辔。”
“百炼横刀五百口。”
“制式铁甲两百领。”
……
这些,皆是军中紧俏物资,尤其是战马和精良兵器,在江淮之地更是有价无市!这份“薄礼”,其价值远超寻常贺仪,几乎抵得上一支小型精锐部队的全套装备!
寇仲放下礼单,虎目微眯,打量着眼前这位看似普通的钱管事,沉声道:“杨先生?恕寇某孤陋寡闻,不知这位杨先生高姓大名,居于何处?如此厚礼,寇某受之有愧。”
钱管事微微一笑,从容应答:“东家素来低调,不喜张扬,名讳不便透露。只言与少帅曾有一面之缘,甚为欣赏少帅之豪情壮志。东家言道,宝剑赠英雄,此等器物,正该配少帅这等豪杰,方能物尽其用。”
他顿了顿,又从怀中取出一封以火漆封口的信函,双手奉上:“此乃东家亲笔信,嘱托小人务必交到少帅手中。”
寇仲接过信函,入手只觉纸张细腻坚韧,非同一般。他拆开火漆,抽出信笺,上面只有八个铁画银钩、力透纸背的大字:
龙腾四海,好自为之。
没有署名,没有落款,只有这八个字,带着一股扑面而来的、难以言喻的威严与深意。
“龙腾四海……好自为之……”寇仲低声念了一遍,眉头紧锁。这八个字,既是勉励,又像是警告;蕴含着无限的期许,又带着一丝居高临下的审视。他脑海中瞬间闪过无数念头,却无法确定这神秘的“杨先生”究竟是何方神圣。是宋阀的进一步示好?还是其他潜在盟友的试探?
“贵东家厚意,寇某心领了。”寇仲将信笺收起,面色不变,“礼物,我收下了。还请钱管事代我向杨先生致谢,他日若有缘,寇某必当当面谢过。”
钱管事见任务完成,也不多留,再次躬身一礼:“小人定将少帅之言带到。东家还让小人转告少帅,来日方长,后会有期。”说罢,便干脆利落地告辞离去,带着车队如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消失在历阳城中。
钱管事一走,寇仲立刻将信笺递给一旁的徐子陵和虚行之传看。
虚行之捻着胡须,沉吟道:“河西健马,百炼横刀……此非寻常商贾所能轻易弄到,更遑论如此大批量赠送。这位杨先生,能量惊人啊。其意……恐怕绝非单纯交好。”
寇仲看向徐子陵:“陵少,你怎么看?这杨先生神神秘秘的,到底是友是敌?”
徐子陵没有立刻回答,他接过那看似普通的信笺,指尖轻轻拂过那八个字。在他的灵觉感知中,这信笺之上,竟隐隐残留着一丝极其淡薄,却无比纯正、浩大、仿佛与整个山河气运相连的……紫气!
这紫气堂皇正大,带着统御八荒、君临天下的意志,绝非寻常王侯或将相所能拥有。再联想到那批规格制式都隐隐透着官造痕迹的军械,以及“杨”这个姓氏……
徐子陵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前所未有的凝重,他看向寇仲,缓缓道:“仲少,还记得我们在洛阳天街酒楼,偶遇的那位谈吐不凡的‘杨公子’吗?”
寇仲一愣,随即猛地反应过来,眼睛瞬间瞪大:“你是说……那个请我们喝酒,最后还送了令牌的富家公子?他……他就是‘杨先生’?不对!他难道是……”一个惊人的猜测浮上心头,让他几乎不敢相信。
徐子陵微微颔首,语气低沉却肯定:“虽无法完全确定,但此信笺上残留之气,与当日那人身上隐约流露出的气息同源。而且,普天之下,能以如此手笔,送出这等军资,又写下这‘龙腾四海’四字者……除却洛阳皇宫那位,我想不出第二人。”
帅府内瞬间一片死寂。
寇仲脸上的兴奋与疑惑尽数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其复杂的表情,有震惊,有恍然,更有一种被无形大手扼住喉咙的压迫感。他本以为自己在江淮纵横捭阖,已然是一方诸侯,却不想一举一动,从未脱离过那位皇帝的视线!甚至自己立旗的首战告捷,换来的竟是来自洛阳的、如此意味深长的“贺礼”!
“他这是什么意思?”寇仲声音有些干涩,“嘲笑我们?还是……真的在‘投资’我们?”
虚行之叹道:“恐怕兼而有之。陛下此举,是在提醒少帅,他知晓一切,亦能给予一切。这‘好自为之’四字,是勉励,更是警告。若少帅行事合乎其心意,或可得到更多支持;若偏离其预设轨道,今日之厚礼,他日或许便是雷霆之威。”
就在这时,一道娇媚入骨的声音自厅外传来:“哎呦,这么热闹?看来有人比我们阴癸派,更看好少帅呢~”
随着话音,婠婠如同暗夜中的精灵,赤着双足,悄无声息地步入厅内。她美眸流转,扫过那批刚刚入库、尚未来得及完全搬走的铠甲兵器,又瞥了一眼寇仲手中紧握的信笺,嘴角勾起一抹洞悉一切的笑意。
“婠大小姐消息倒是灵通。”寇仲收敛心神,将信笺塞入怀中。
婠婠轻笑:“这么大的动静,想不知道都难呢。那位‘杨先生’的手笔,可真是阔绰。不过,少帅可要小心了,这世上最贵的,往往就是‘免费’的礼物。陛下这是在下一盘大棋,你们二位,可是被他看作了棋盘上……相当重要的棋子呢。”她的话语带着魔门特有的现实与冷酷,毫不留情地点破了杨广的意图。
寇仲脸色阴晴不定,他讨厌这种被人掌控、被人算计的感觉。徐子陵则依旧平静,但眼神深处也多了一丝警惕。杨广这份“贺礼”,如同一块烧红的烙铁,看似珍贵,却烫手无比。
“棋子?”寇仲沉默半晌,忽然咧嘴一笑,露出雪白的牙齿,那股混不吝的劲头又回来了,“老子偏要当这下棋的人!管他什么杨先生、皇帝老儿,这份礼,我寇仲收了!这份‘情’,我也记下了!将来是友是敌,各凭本事!”
他挥手让人将物资清点入库,心中却已将这来自洛阳的“关注”,提升到了与杜伏威、李密同等级别的威胁。他知道,前路必将更加艰险,与那位高踞洛阳的帝王,或早或晚,终有一番较量。
而眼下,壮大自身,才是根本。他看向徐子陵和虚行之,沉声道:“礼物照单全收,加紧练兵!下一步,我们必须解决战马来源的问题,总不能一直靠别人‘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