预审会结束后的几天,姜悦感觉自己像被抽空了力气。那份被韩司远彻底无视的、冰冷的“专业”态度,比任何争吵或解释都更让她感到一种深入骨髓的无力。她像是用尽全身力气挥出一拳,却打在了棉花上,不,是打在了坚不可摧的冰墙上,反作用力震得自己五脏六腑都在发颤。
她试图重新缩回那片荒原,却发现那里已经不再安全。沈熹微播下的真相种子,在她心底顽强地生长,不断提醒她,那片荒原或许是她自己臆想出来的牢笼。而韩司远,那个她曾认定虚伪、脚踏两只船的男人,可能……真的在用一种她无法理解、甚至拒绝理解的方式,试图靠近,却又被她一次次狠狠推开。
这种认知让她坐立难安。她开始反复回想过去的点滴,那些被她贴上负面标签的行为,此刻在“可能误会”的滤镜下,呈现出完全不同的意味。这种复盘是痛苦的,像是在亲手拆解自己赖以生存的防御工事。
周五下午,项目组没什么事,她提前离开了工作室。鬼使神差地,她没有回家,而是将车开到了韩氏集团大厦附近。她不知道自己想干什么,或许只是想……远远地看一眼?确认一下那片被她视为冰源的存在,是否真的如此不可撼动?
她把车停在街对面的咖啡馆门口,点了一杯黑咖,坐在靠窗的位置。从这个角度,刚好能看到大厦气派的旋转门和一部分地下车库的出口。
初冬的午后阳光带着一种虚假的暖意,透过玻璃窗照在她身上,她却感觉不到丝毫温度。咖啡的苦涩在舌尖蔓延,和她此刻的心情如出一辙。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进出大厦的人络绎不绝,但没有那个熟悉的身影。姜悦的心在等待中一点点下沉,带着一种自嘲的荒谬感。她到底在干什么?像个……像个怨妇一样,在这里徒劳地守候?
就在她准备放弃,起身离开时,那辆熟悉的黑色轿车缓缓从车库驶出,停在路边。后车门打开,韩司远走了下来。他没穿外套,只穿着一件深色衬衫,袖子随意挽到手肘,正低头看着手机,似乎在处理什么紧急事务。初冬的风吹起他额前几缕碎发,侧脸线条在阳光下显得清晰而冷硬。
他站在那里,身形挺拔,自成一道风景,却散发着生人勿近的气场。几个原本想上前打招呼的职员,看到他冷峻的侧脸,都识趣地绕开了。
姜悦的心跳骤然加速,握着咖啡杯的手指收紧。她看着他,那个在她梦里、在她愤怒的臆想里、在她迷茫的复盘里反复出现的男人,此刻真实地站在不远处,却遥远得像隔着一个冰川世纪。
他似乎感应到了什么,忽然抬起头,目光锐利地扫过街对面。姜悦下意识地想躲,身体却僵在原地,动弹不得。
他的目光,隔着川流不息的车流和人潮,精准地捕捉到了坐在窗后的她。
那一瞬间,时间仿佛静止了。
姜悦看到他深邃的眼眸中,清晰地闪过一丝错愕,随即是更深的、她看不懂的复杂情绪,像是惊讶,又像是……一种极力压抑下的波澜?他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握着手机的手指关节微微泛白。
但他没有动,也没有任何表示,只是那样看着她,目光沉静,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穿透玻璃,直直落在她身上。
姜悦感觉自己像是被钉在了座位上,血液仿佛都凝固了。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她该怎么做?挥手?微笑?还是像他一样,冷漠地移开视线?
她什么也没做,只是怔怔地回望着他。
几秒钟后,韩司远率先移开了目光。他低头,对着手机简短地说了句什么,然后拉开车门,重新坐进了车里。黑色轿车没有丝毫停留,迅速汇入车流,消失在她的视野里。
仿佛刚才那短暂的对视,只是她的一场幻觉。
姜悦却像打了一场仗般,浑身脱力地靠在椅背上,心脏在胸腔里狂跳不止,手心一片冰凉。
他看见她了。
他没有无视她。
他眼神里有惊讶,有她看不懂的复杂,但唯独没有……厌恶或者彻底的冷漠。
她开始怀疑自己。怀疑自己之前的判断是否太过武断,怀疑自己将他一杆子打死的做法是否公平,甚至……怀疑自己现在这种莫名的失落和疼痛,究竟是因为不甘,还是因为别的什么。
这种自我怀疑让她坐立难安。她需要某种确凿的东西,来锚定自己飘摇不定的心绪。而那个最初的、让她彻底冰封的源头——那笔转账——再次浮现在脑海。
沈熹微的话是客观的,但她需要亲眼看到,亲手触碰到那份“真相”。仿佛只有这样,她才能为自己这段时间的混乱找到一个解释,无论是原谅,还是彻底死心。
她找了个借口,再次去了那家银行,声称需要补充一份之前项目资金流转的详细凭证,用于归档。接待她的还是那位客户经理。
在VIp室里,她状似随意地提起:“对了,上次不小心看到那份韩氏集团向歌剧院基金的转账确认函,好像流程还挺复杂的?”
客户经理不疑有他,一边在系统里调取着她要的项目流水,一边随口答道:“哦,您说那个啊。那是终止合作的全额结算和补偿款,涉及旧合同里的违约条款,流程是比普通赞助复杂些,法务和财务审核了好几轮呢。”他熟练地敲击键盘,调出了相关的流水记录和一份附注说明,将屏幕稍稍转向姜悦,“您看,这里备注得很清楚,‘依据xx协议第x条,支付终止合作补偿及剩余款项’。”
姜悦的目光死死盯住屏幕。白底黑字,清晰无比。性质明确,金额与她在文件上看到的吻合,日期也完全对得上。旁边甚至还有内部审批流的截图,显示这份款项的支付申请在韩司远签字前,确实经历了法务和财务部门的层层审核,理由充分,流程完整。
没有任何模糊地带。
没有所谓的新增“赞助”。
他说的,是真的。
那一刻,姜悦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她靠在椅背上,手脚冰凉,心脏却像被放在火上炙烤,一阵滚烫的羞愧和难堪席卷了她。
她一直像个坚守阵地的战士,为自己的“清醒”和“决绝”而自豪,用冰冷的盔甲抵御着所有她认为是“虚伪”的进攻。可到头来,她坚守的阵地,根本就是建立在一个错误的判断上。她刺出的所有利刃,可能都扎在了一个试图用笨拙方式靠近的人身上。
客户经理还在说着什么,她已经听不清了。她胡乱地应付了几句,拿着打印好的项目流水,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银行。
坐进车里,她久久没有发动引擎。车窗外的世界车水马龙,喧嚣而真实,她却觉得自己像个游离在外的孤魂。脑海里不受控制地回放着过去的片段——
她将他递过来的早餐拒之门外;
她在他试图搀扶时猛地甩开他的手;
她在会议室里公事公办地称他“韩总”;
她在楼顶寒风中那句冰冷的“无需报备”;
还有那条石沉大海、断绝联系的短信……
每一幕,此刻都像带了倒刺的鞭子,抽打在她心上。她一直以为自己是被辜负的一方,理直气壮地冷漠着,抗拒着。可现在,真相大白,那个被她一直指责“脚踏两只船”、“虚伪欺骗”的人,可能才是那个被一次次推开、被误解、被伤害的人。
那他现在彻底的疏离和冰冷,算什么?是终于心灰意冷后的放弃吗?
这个认知让姜悦感到一阵窒息般的恐慌,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强烈。她忽然发现,她害怕他的放弃。害怕那片被她亲手推开后,再也无法靠近的寒冷。
她颤抖着手拿出手机,点开那个被她置顶却许久没有对话的窗口。上一次,是她那条决绝的短信。往上翻,是他发来的项目地址,是更早之前,那些简单生硬的关心……
指尖在屏幕上悬停了很久,冰冷的玻璃触感提醒着她那堵曾经坚不可摧的墙。她想说点什么,道歉?解释?还是……询问?
可任何语言在此刻都显得苍白无力。她有什么立场去道歉?又凭什么去询问?
最终,她只是无力地垂下手,将额头抵在冰冷的方向盘上。
确认函确认了资金的清白,却也像一面镜子,照出了她自己的偏执和武断。
冰层之下,春水涌动,却带着倒春寒的刺骨凉意。
她终于看清了真相。
却也仿佛,因此失去了最后一点,可以自欺欺人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