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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砚把最后一份台账副本塞进墙角的暗格,指尖蹭到木缝里的灰。

他直起身,袖口扫过案沿,碰倒了半截没烧尽的炭笔。

外头脚步声砸在石阶上,急得像是踩着火。

门被推开时带进一股冷气,林阿禾站在门口,肩头落着未化的雪渣,靴子湿透,裤脚结了一圈冰碴。

“大人。”

他喘着气,“我刚从郡城回来。”

沈砚没抬头,伸手把炭笔摆正:“说。”

“赵郡守……当众放话了。”

林阿禾声音压得很低,“他说,‘新安要是还垫底,定要让沈砚好看’。”

屋里的灯焰晃了一下。

沈砚抬眼,指节停在竹简边缘:“原话?”

“一字不差。”

“他在哪说的?”

“府衙宴客,几位属官都在。席间提起今年考核,突然冷笑一声,就说了这句。”

沈砚盯着他:“你听见了?”

“我在账房核旧粮单,他们忘了我还在。”

“那你为何现在才回?”

“我等他散席,确认这话传开了,才动身。”

沈砚没再问。

他抽出一张竹片,提笔写下“垫底则惩”四个字,吹干墨迹,3塞进袖袋。

他知道这不只是警告。

前任县令是怎么死的?

连续三年垫底,一道诏书贬为庶民,回乡路上染风寒,死在驿站。

如今赵承业把“让你好看”挂在嘴边,已经不是官场常态施压,是冲着他本人来的。

可他更在意的是,林阿禾为什么报信?

这人曾是赵承业的眼线,靠通风报信换母亲的药。

虽然后来母病得治,态度动摇,但从未真正站队。

此刻冒雪赶回传话,是真心示警,还是试探他的反应?

“你怕吗?”沈砚忽然开口。

林阿禾一怔。

“怕赵承业事后追究?”

“怕。”他点头,“但我更怕……新安再变回从前。”

沈砚看着他眼角泛红,没再追问。

他提笔在台账边上添了一行小字:“外压将至,民声即盾。”

然后合上竹简,吹灭灯。

林阿禾还站着,欲言又止。

“下去歇着。”沈砚说,“明日照常做事。”

那人退下后,沈砚起身走到窗前。

雪停了,檐角挂着冰棱,一根根朝下指着。

他望着外面的黑,脑子里过了一遍三十七户摁了手印的名单,五十个喝净水没再拉肚子的人名,还有那些自发写顺口溜的村民。

这些人敢签字,是因为相信不会出事。

可现在,有人开始放话了。

这不是恐吓,是逼他乱。

只要他一慌,查账、调粮、抓人,任何动作都可能被反咬成“掩盖罪证”。

赵承业要的就是他自乱阵脚。

他不能动。

至少现在不能。

他回到案前,重新铺开台账,把“受益确认书”按村分开,

每份后面补上见证人名字。

西坪王婶识字,让她领头念一遍,大家听明白了再摁手印。

他记得有个娃不识字,画了个歪歪扭扭的圈,旁边写着“爹说有水喝就不拉肚子”。

他把这些全抄进副本,连同那几句顺口溜也誊了十份。

“渠是谁修的?沈县令带咱修的!

喝的啥水?竹筒滤过的干净水!

冬天有柴烧?拾柴队帮咱存的!”

他写完,忽然停住。

这些话太土,太糙,可越糙越真。

要是御史来了,问起百姓,他们脱口而出的就是这些。

没人教,就这么说的。

可信度直接拉满。

他把誊好的纸卷好,塞进另一个暗格。

这时门外又响起了脚步。

不是林阿禾。

是二牛。

“大人!”他声音发紧,“东岭村张五家孩子发烧,说是喝了净水筒的水又拉肚子,他要把竹筒砸了!”

沈砚猛地站起。

“谁去拦的?”

“李老根带着几个老汉围着,说先等等,等您发话。”

“苏青芜呢?”

“刚送药过去,还没回信。”

沈砚抓起外袍就往外走。

刚踏出门槛,他又停下,回头把那份写着“外压将至,民声即盾”的台账塞进怀里。

他不能让一个发烧的孩子,毁了三个月的努力。

他快步穿过院子,雪地踩出一串深坑。

东岭村离得不远,但他走得极慢。

越是这种时候,越不能跑。

他赶到时,张五正举着铁锹,对着净水筒比划。

“我娃喝了这水,昨夜拉了四回!”他吼着,“你们说干净,干净个屁!”

李老根挡在前面:“张五你冷静点!苏医女刚看过,说是风寒,不是水的问题!”

“放屁!我娃之前好好的,用了这筒才出事!”

沈砚没说话,径直走到净水筒前,拧开盖子,舀了一碗水,仰头就喝。

全场静了。

“这水我喝过。”他说,“今天第三回。”

张五愣住。

“你儿子发烧,是风寒。”

苏青芜的声音从人群后传来,“我刚把过脉,舌苔黄厚,是夜里蹬被子受了凉。他拉肚子,是因为吃了你婆娘腌的酸菜,太咸,伤了肠胃。”

她手里拿着一小碟残渣:“尝一口就知道。”

李老根接过尝了下,呸地吐出来:“齁死人了!”

张五脸色变了。

“我……我不知道……”

“你当然不知道。”沈砚把碗放下,“所以别急着砸东西。你信我一次,让孩子先喝温水,别吃重味的。三天后要是还不好,你再来砸,我亲手帮你拆。”

张五低头,铁锹慢慢放下来。

“对不起……大人。”

沈砚摆摆手:“回去照顾孩子。明天我让人送半斤麦种过去,算赔礼。”

他转身要走,李老根追上来:“大人,这事……会不会传出去?”

“会。”沈砚说,“肯定会。”

“那……顺口溜还念吗?”

沈砚停下,回头看了眼净水筒。

“不但要念。”他说,“还要加一句,谁要砸净水筒,就是跟全村人过不去。”

他走了两步,又回头。

“告诉王婶,今晚加一场宣讲。就说县令亲口喝过这水,活得好好的。”

他走远后,李老根站在原地,喃喃道:“这话说出去,谁信?”

“那就让他们亲眼看着。”

沈砚的声音飘过来,“明天我蹲井边,当着全村人的面,灌一碗脏水进去,再滤一遍喝给你们看。”

李老根僵住了。

他见过县令煮火锅,见过县令扛锄头,甚至见过他跪着给陈婆捡柴。

但当着百姓的面,喝滤过的脏水?

这疯子真干得出来。

沈砚回到县衙时,天已微亮。

他把湿透的鞋脱了,换上干布袜,重新坐回案前。

炭火重燃,映着那三册台账。

他翻开医疗册,在“腹泻痊愈人数”后面,添上一行小字:

“新增疑病例一,查明为饮食不当,非净水问题。家长已道歉,净水筒完好。”

他写完,抬头看了眼窗外。

雪彻底停了。

冰棱开始滴水,一滴,一滴,砸在石阶上。

他从怀里掏出那张竹片,展开,又看了一遍“垫底则惩”。

然后提笔,在下面补了一句:

“打不死我的,只会让我更爱煮火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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