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如同沉溺在深海中的碎片,一点点从无尽的黑暗与混沌中挣扎着上浮。
首先恢复的是感知。剧痛从四肢百骸清晰地传来,尤其是肩部和左腿,每一次细微的呼吸都牵扯着撕裂般的痛楚。喉咙干渴得如同被火焰灼烧,全身的骨头像是被拆散重组过一般,酸软无力。
然后,是触觉。她感觉到自己的手被一片温暖牢牢地包裹着,那温度沉稳而有力,源源不断地传来,奇异地安抚着身体的疼痛与内心的不安。
最后,是沉重的眼皮。她用了极大的力气,才勉强将它们掀开。
视线初时模糊,只能看到头顶玄色绣金线的帐幔顶,以及从窗棂缝隙透进来的、被纱帘过滤后显得格外柔和的晨光。
这里……是哪里?
记忆如同潮水般涌入脑海——流沙海的死寂、黑石谷的烈焰、断后时的惨烈搏杀、身陷重围的绝望……还有……最后那一刻,仿佛看到了主子如同天降般的身影……
是梦吗?
她艰难地、极其缓慢地转动脖颈,这个微小的动作几乎耗尽了她刚刚凝聚起的一点力气。
视线偏移,然后,定格。
床榻边,一个玄色的身影映入她的眼帘。
夜玄坐在那张矮凳上,身体微微前倾,一只手紧紧握着她的手,另一只手则随意地搭在膝上,似乎保持着这个姿势已经很久。他低着头,闭着眼,像是睡着了。
但琉璃从未见过如此……憔悴的主子。
他依旧穿着那日冲出城去寻她时的那身染血常服,褶皱不堪,风尘仆仆。往日里一丝不苟束起的墨发,此刻有几缕凌乱地垂落在额前。他的下颚冒出了青色的胡茬,眼下是浓重的、无法掩饰的乌青,薄唇因缺水而显得有些干裂。
他睡着了,但眉头却无意识地微微蹙着,仿佛在睡梦中也在为什么事情而忧心。那张平日里冷峻威严、令敌人望而生畏的脸庞,此刻在沉睡中卸下了所有防备,竟流露出一种罕见的、带着疲惫的脆弱。
他就这样……守着她吗?
琉璃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酸涩、悸动、难以置信……种种复杂的情绪交织在一起,让她一时之间忘记了呼吸,忘记了疼痛。
她怔怔地看着他的睡颜,目光不由自主地描摹着他熟悉的眉眼、挺直的鼻梁、紧抿的薄唇……这是她九年来,第一次如此肆无忌惮地、近距离地凝视他。在她心中,他一直是高高在上、如同神只般需要仰望的存在。可此刻,这个神只却为了她,显露出了如此凡人的、令人心疼的一面。
是因为她吗?
是因为她重伤濒死,所以他才会如此?
那个在昏迷中隐约听到的、低沉而坚定的声音——“我在,永远在”——难道不是梦境,而是真实?
这个认知,让她的心跳骤然失控,苍白的脸颊上也难以自抑地泛起一丝极淡的红晕。
许是她的目光太过专注,许是她紊乱的呼吸惊动了他。
夜玄的睫毛颤动了一下,随即猛地睁开了眼睛!
那双眼眸在初醒的瞬间,还带着一丝朦胧,但当他看清榻上的人儿正睁着眼睛,一瞬不瞬地望着自己时,所有的睡意瞬间消散,取而代之的是难以言喻的狂喜与紧张!
“你醒了?”他几乎是立刻倾身向前,声音带着刚醒时的沙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感觉怎么样?还疼不疼?要不要喝水?”
一连串的问题,带着毫不掩饰的急切与关切,与他平日里的冷静沉稳判若两人。
琉璃没有立刻回答。她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看着他那双因为疲惫而布满血丝、却在此刻亮得惊人的眼眸。那里面清晰地映照着她的影子,以及一种她从未见过的、深沉而灼热的情感。
没有训斥,没有命令,只有纯粹的担忧与……情意。
是的,情意。
琉璃再迟钝,此刻也能清晰地感受到,那弥漫在两人之间、几乎要凝成实质的、不同于主仆之谊的缱绻氛围。
她的心跳得更快了,仿佛要冲破胸腔。
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发现自己喉咙干涩得发不出清晰的声音。
夜玄立刻明白了。他松开一直握着她的手(这个动作让他和她都微微怔了一下),起身去桌边倒水。他的动作依旧有些僵硬,显然维持一个姿势太久,身体都有些麻木了。
他端着温水回来,小心翼翼地用勺子舀起,送到她的唇边。
这一次,琉璃没有像上次那样茫然地接受。她微微抬起眼帘,目光与他专注的眼神相遇。他喂水的动作极其轻柔,生怕呛到她,那小心翼翼的模样,仿佛在对待一件稀世珍宝。
温水滋润了喉咙,带来一丝舒缓。
“谢……谢主子。”她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微弱而沙哑。
听到这个称呼,夜玄的眉头几不可查地蹙了一下,但很快又舒展开。他知道,有些东西,需要时间。
“感觉如何?”他再次问道,目光紧紧锁住她,不放过她脸上任何一丝细微的表情。
“……还好。”琉璃垂下眼睫,避开了他那过于灼热的目光,声音低不可闻。她无法在他这样的注视下保持平静。
短暂的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
但这次的沉默,不再是以往那种上下分明的、带着距离感的寂静,而是充满了一种微妙的、悸动的张力。空气中仿佛有无形的丝线,将两人的呼吸和心跳悄然连接。
夜玄看着她低垂的眼睫,看着她苍白脸上那抹不自然的红晕,看着她无意识蜷缩起来的手指,心中那片冰封的湖面,彻底融化成了汹涌的春潮。
他知道了。
她也并非全然无意。
这个认知,让他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满足与悸动。
他没有再追问,只是重新在矮凳上坐下,目光依旧停留在她身上,仿佛怎么看都看不够。
“黑石谷大捷。”他忽然开口,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沉稳,但语气却带着一种与她分享的意味,“兀术惨败,已率残部北逃。北境……暂时安宁了。”
琉璃闻言,眼中闪过一丝光亮。任务……成功了。她付出的代价,是值得的。
“恭喜……主子。”她轻声道。
“是你的功劳。”夜玄看着她,语气郑重,“没有你,便没有这场大捷。”
琉璃摇了摇头,想说什么,却被夜玄打断。
“你累了,再休息一会儿。”他替她掖了掖被角,动作自然得仿佛做过千百遍,“我就在这里。”
他没有再用“本王”,而是用了“我”。
这个细微的变化,如同投入湖心的石子,在琉璃心中漾开圈圈涟漪。
她看着他重新坐回凳子上,虽然没有再握住她的手,但那专注而温柔的目光,却比任何触碰都更让她心慌意乱。
她重新闭上眼睛,却再也无法像之前那样陷入沉睡。
心中翻涌的波澜,比身体的伤痛更加让她无所适从。
主子他……
而她……
一些曾经被死死压抑、不敢深思的念头,如同破土的嫩芽,悄然探出了头。
情意,在无声的眼神交汇与小心翼翼的关心中,已然明朗,再也无法忽视,无法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