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八的清晨,染坊的灶房飘着甜香。阿婆正往锅里撒着红豆、绿豆、花生,咕嘟冒泡的粥里还浮着几颗圆滚滚的糯米球,像浸在蜜里的小月亮。丫丫蹲在灶边添柴,火光映得她脸颊发烫,鼻尖沾着点灰,像只刚偷尝过灶糖的小花猫。
“把这碗给祠堂送过去,”阿婆盛出第一碗腊八粥,上面撒了把红糖,“让守祠堂的老张头尝尝,也算咱染坊的心意。”
丫丫刚接过碗,就被一阵“咚咚”的敲门声撞得手一抖,红糖粒撒在蓝布袄上,像落了串红珠子。“是我!”小柱子的声音混着风钻进来,门“吱呀”开了,他裹着件过大的棉袄,怀里抱着捆红纸,脸冻得像熟透的山楂,“我娘让我送红纸来,说该剪窗花了!”
小石头跟在后面进来,手里拎着只竹篮,里面装着刚买的鞭炮和香烛。“镇上赶集,顺便买了点年货,”他把篮子往桌上一放,眼睛瞟见丫丫袄上的红糖粒,伸手替她掸掉,指尖的温度像灶里的火星,“阿婆说,染坊的年得有红有蓝,才像样。”
丫丫的心跳漏了一拍,低头假装整理棉袄,耳根却热得能烙饼。灶房里的甜香混着小石头身上的皂角味,像把所有的暖都揉在了一起。
剪窗花时,小柱子拿着红纸在“祭蓝”布上比来比去:“丫丫姐,剪只狐狸吧!就像石头哥刻的那种,叼着蓝草的!”
“行啊,”丫丫拿起剪刀,红纸在她手里转了个圈,很快剪出只歪头的狐狸,尾巴卷得像朵花,“再剪串葡萄,让它叼着。”
小石头蹲在旁边看,手里的柴刀无意识地削着根松枝,削出的木花卷卷的,像朵朵小雪花。“剪个染缸吧,”他忽然说,“里面漂着蓝布,上面落着雪,像咱现在这样。”
丫丫笑着点头,剪刀在红纸上游走,很快,一口圆鼓鼓的染缸便出现了,缸里飘着片深蓝的布(特意用剩下的“祭蓝”边角料贴上的),缸沿落着三两片雪花,憨态可掬。
“真像!”小柱子拍着手,忽然指着窗外,“二丫她们来了!”
只见二丫带着几个孩子,捧着怀里的东西往灶房跑——有自家腌的咸菜,有攒了好久的铜板,还有个小姑娘举着颗冻梨,冻得通红的手里攥着张画,上面歪歪扭扭画着只虎头鞋。
“丫丫姐,这是给你的!”二丫把铜板往桌上一放,眼睛亮晶晶的,“我娘说,不能白要你的鞋,这点钱买染料够吗?”
丫丫赶紧把铜板塞回她兜里:“不要钱,是姐姐送给你们的。”她拿起那张画,上面的虎头鞋虽然歪歪扭扭,老虎眼睛却画得格外圆,像两颗黑葡萄,“画得真好,贴在染坊的门上,保准能辟邪。”
孩子们顿时欢呼起来,围着灶房转圈圈,小柱子举着刚剪好的狐狸窗花,跟在后面跑,红纸在深蓝的布帘上晃,像团跳动的火。
晌午煮饺子时,阿婆特意多包了些,让孩子们带回家。二丫捧着热乎乎的饺子,忽然想起什么,从兜里掏出个布包,里面是双鞋垫,针脚歪歪扭扭的,上面绣着片蓝草叶——显然是刚学的。“给丫丫姐的,”她小声说,“我娘教我绣的,不好看……”
丫丫接过来,鞋垫上还带着孩子的体温,蓝草叶虽然歪,却透着股认真劲儿。“好看,”她把鞋垫塞进怀里,“比我绣的强多了,我要垫在新鞋里,开春穿。”
二丫的脸一下子亮了,像被饺子的热气蒸开的花。
傍晚贴窗花时,染坊的木门上贴满了红——叼葡萄的狐狸,飘蓝布的染缸,还有孩子们画的虎头鞋。小石头踩着板凳贴横批,丫丫在下面扶着,两人的肩膀时不时碰到一起,像两朵挨得很近的窗花。
“横批歪了,”她仰头说,呼吸轻轻扫过他的手腕,“往左点……再左点……”
他低头,目光撞在她脸上,灶房的灯光从她身后漫过来,把她的轮廓描得软软的。“这样?”他的声音有点哑,指尖的红纸不小心蹭到她的鼻尖,留下点红痕。
“嗯。”丫丫赶紧移开目光,心跳像锅里沸腾的饺子,扑通扑通响。
贴完窗花,鞭炮在院角“噼里啪啦”炸开,蓝布袄的衣角沾了点火星的红,像给这深蓝的年,添了笔最热闹的色。孩子们捂着耳朵笑,阿婆站在门口看,嘴里念叨着“岁岁平安”,灶房的甜香混着硝烟的味,漫得满染坊都是。
丫丫摸着怀里的鞋垫,看着门上的窗花,忽然觉得,这染坊的年味儿,从来都不只是鞭炮和饺子,是孩子们冻红的鼻尖,是歪歪扭扭的蓝草叶,是他指尖的红痕,是深蓝布上跳动的红——这些藏在烟火里的暖,才是最实在的年。
夜里,她把二丫绣的鞋垫放进染谱,旁边压着片剪窗花剩下的红纸。在灯下写:“腊八,染坊有红有蓝,有笑有暖。”窗外的月光落在染缸上,缸里的残液结了层薄冰,像块冻住的深蓝,里面藏着整个染坊的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