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夫人的心,一寸寸凉了下去。
尤氏的脸上,却绽开一抹胜利者的微笑,她盈盈屈膝。
“谢老太太成全。”
贾母疲惫地摆了摆手,目光再次从众人脸上划过,那声音里的倦意,掩不住半分权威。
“人选既然定了,你们两个就用心去办。”
“王家的姑娘,尤家的妹妹,从今天起,都给我好生在府里教养。”
“宫里的规矩,待人接物的分寸,去请京城里最好的嬷嬷来教。”
“别出了我们贾家的门,还是一副小家子气的做派,丢的是整个贾府的脸!”
王夫人和尤氏齐声应下。
“是,媳妇记下了。”
“我记下了。”
贾母不再多言,由鸳鸯搀扶着,身形蹒跚地离开了这间压抑的厅堂。
她一走,那股凝滞的空气才仿佛重新开始流动。
众人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神情各异,心思暗藏。
贾琏端起那杯早已凉透的茶,仰头灌下。
滚动的喉结下,是一颗滚烫又冰冷的心。
他的眼神,不受控制地飘向王夫人,脑海里那个凤眼含威、明艳泼辣的身影,怎么也挥之不去。
太子。
这两个字,像两座山,压得他几乎窒息。
他只能在心里一遍遍地祈祷。
祈祷那位高踞云端的太子殿下,千万,千万别看上她。
…………
东宫,承华殿。
夜宴的喧嚣早已退潮,宫灯的光晕在空旷的大殿里,拖拽出孤寂的影子。
皇亲勋贵与文武大臣们,带着各自的心事,鱼贯而出。
大殿中央,唯有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如一株孤松,伫立不动。
内阁首辅,杨士荣。
宁桓已经换下那身繁复的礼服,只着一袭玄色常服,他看着自己的岳祖父,眼神平静。
“首辅还不走?”
杨士荣深深一躬,苍老的脸上刻满了忧虑。
“殿下,老臣有几句话,如鲠在喉。”
“说。”
宁桓只吐出一个字。
“殿下减免天下赋税,开恩科广纳贤才,又拨巨款予北境整军,这三桩,无一不是泽被苍生的大好事。”
杨士荣的语气一转,那份忧虑几乎要从浑浊的眼眶里溢出来。
“可国库……怕是连明年开春都撑不过去了。”
“秋冬开支素来巨大,倘若再遇上一场天灾,哪怕只是一场小小的雪灾,后果便不堪设想!”
他抬起头,用那双看透了世情的眼睛,直视着眼前的储君。
“老臣知道,殿下设锦衣卫,是为清查贪腐,以充国库。但这远远不够!”
“大炎之疾,病在骨髓!根源是土地兼并,是勋贵豪强隐匿人丁,是地方官吏层层盘剥!”
“这些盘根错节的痼疾,岂是区区一个锦衣卫就能根除的?”
殿内死寂。
唯有灯芯爆开一声轻响,溅起一星火花。
许久。
宁桓的声音打破了沉寂,平静,却带着足以安抚人心的力量。
“首辅的担忧,孤都明白。”
他走到杨士荣面前,提起温在小炉上的铜壶,亲手为老臣续上滚烫的热茶。
水汽氤氲。
“孤,并非没有解决财政与土地问题的法子。”
杨士荣猛地抬头,眼中精光一闪而逝!
宁桓将茶杯递还给他,声音不疾不徐。
“只是,时机未到。”
“贪官要抓,但不能一次抓完,逼得他们狗急跳墙。”
“勋贵要敲打,却也不能让他们感觉没了活路,否则一旦抱团,就是泼天的大麻烦。”
“饭,要一口一口地吃。”
“路,要一步一步地走。”
“眼下,最紧要的,是让李靖和陈庆之两位将军,扫平外患,将兵权死死攥在孤的手里。”
“军心一定,孤才有底气,对内下刀。”
“至于这两年的税收缺口……”
宁桓唇角微扬,眼底却没有半分笑意,反而是一片深不见底的寒潭。
“废太子一党的家产,想必足够支撑一阵子了。”
“孤宁可抄尽这些国之蛀虫的家,也绝不愿再从百姓身上,多刮一文钱!”
杨士荣端着茶杯的手,剧烈地一颤。
滚烫的茶水泼洒出来,他却浑然不觉。
他只觉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让他这位历经三朝风雨的老人,竟有些心神失守。
太子殿下,早已算计到了这一步!
他强压下心头的巨浪,声音都有些发颤。
“殿下所言的……那解决之法,究竟是……”
宁桓笑了笑,却没有回答。
他转身走到御案前,拿起一张空白的宣纸,递到杨士荣面前。
纸很轻,上面空无一字。
“孤这里有件事,要交给首辅去办。”
“请殿下吩咐!”
“派最得力的人,不必声张,以勘探水利、清查隐户等各种名义,去丈量我大炎所有的田地。”
“每一块田,都要记录在册。分清上、中、下三等。”
“更要查明,这块田地,究竟在谁的名下,其人名下,又总共有多少亩。”
杨士荣,愣住了。
他拿着那张轻飘飘的白纸,却感觉重逾千斤。
丈量天下田亩?
这是何等浩大的工程!耗费的人力物力,简直无法估量。
太子此举,到底意欲何为?
可当他迎上宁桓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时,所有的疑问,都被他生生咽了回去。
他不需要问。
他只需要相信。
太子这么做,必有其经天纬地之深意!
“老臣,遵旨!”
杨士荣用尽全身力气,行了一个前所未有的大礼,而后将那张足以改天换地的空白宣纸,郑重无比地,收入袖中。
待他退下,空旷的大殿,便只剩宁桓一人。
他负手踱步至殿外,仰望着天边那轮残月。
圣都的权贵们。
这次选秀,他刻意将范围限定于此,并非贪恋美色。
锦衣卫的刀,是打下去的巴掌,让所有人都知道疼,知道怕。
而东宫选秀,就是递过去的那颗甜枣。
一个能将家族命运与东宫龙辇绑在一起的希望。
恐惧和希望,是最好用的缰绳。
他要的,是让他们彼此猜忌,彼此争抢,彻底分化,再也拧不成一股能与自己抗衡的势力。
他不想做第二个隋炀帝。
步子迈得太大,扯碎的,是整个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