篝火的爆裂声,是汗帐内唯一的声音。
跳动的火光,将每一张面孔都切割得光影交错。
李秉节的身影被拉扯得又细又长,在他面前,草原雄主叶护右汗的脸,阴沉得像是北境冬日里结了冰的湖面。
酒肉的浓香混着皮革的膻气,本是草原的安神剂,此刻却被如有实质的杀意浸透,压得人喘不过气。
突厥叶护右汗部大将,指节因为紧握刀柄而根根泛白,贲起的肌肉蓄满了力量,只等一声令下,便能将他撕成肉泥。
叶护右汗那沙哑的声音,在死寂中缓缓响起,像是生锈的铁片在刮擦。
“是谁给你的胆子,还敢出现在本汗的面前?”
李秉节抬起头。
他迎着那双满是暴戾的眼睛,神色平静得没有一丝涟漪。
“大汗,您说的是四十万支箭矢的事情?”
他的声音不响,却异常清晰,像一颗石子投入死水,精准地落入每个人耳中。
叶护右汗的喉咙里发出一声冷笑,牙关紧咬。
“看来你还记得。”
“自然记得。”
李秉节微微躬身,姿态从容。
“但下官也记得,当初契约上写明,是四十万支箭矢。不知数量上,可有差池?”
他直视着叶护右汗,目光坦荡,毫无闪躲。
“大汗可将契约取来,你我当面对质。若是我大炎少给了一支箭,下官这颗人头,便当场献给大汗,绝无二话。”
话音落下,帐内空气骤然绷紧。
几名大将的脸上,掠过惊疑之色。
叶护右汗的胸膛剧烈起伏,脸色铁青。
他当然知道数量没有问题。
问题在于质量!
可那该死的契约上,只字未提新旧。
这是他们吃下的一个哑巴亏,一个窝在心里却无法宣之于口的奇耻大辱。
被一个大炎使臣当众如此揭开,不亚于被当众扇了一记响亮的耳光。
“放肆!”
叶护右汗猛地一拍座椅扶手,发出沉闷的巨响,怒吼道。
“就算契约没问题,本汗今天想杀你,也一样能杀!”
“来人!”
帐帘被狂暴地掀开。
两名身形如熊、满脸横肉的草原武士冲了进来,腰间的弯刀在火光下反射出冰冷的弧光。
武士一左一右,蒲扇般的大手直接抓向李秉节的肩膀。
李秉节却纹丝不动。
他甚至缓缓闭上了眼睛,一副束手待毙的模样。
他这种极致的镇定,反而让那两个武士的动作出现了刹那的迟疑。
叶护右汗的眼缝微微眯起。
他死死盯着李秉节,试图从这张脸上找出哪怕一丝一毫的伪装。
但他失败了。
那张脸上,只有坦然,没有恐惧。
“说吧。”
叶护右汗挥了挥手,示意武士退下。
“你们大炎的皇帝,派你来送死,究竟是为了什么?”
李秉节这才重新睁开眼睛,嘴角甚至勾起一抹弧度。
“大汗误会了。”
“下官此来,是奉我大炎皇帝陛下之命,前来与大汗商议互市之事。”
“互市?”
这两个字像一道惊雷,让叶护右汗和帐内所有将领的呼吸,都在同一瞬间停顿。
他们面面相觑,眼中的杀气退潮,被浓重的惊愕与不解所取代。
李秉节将所有人的反应尽收眼底,语速不疾不徐。
“陛下有旨,愿在北境开设互市,叶护右汗部可用牛、羊、马匹、皮毛,换取我大炎的食盐、茶叶、丝绸、瓷器,还有草原上最缺的美酒。”
他稍作停顿,又补充了一句。
“除铁器、军械之外,一切皆可交易。”
王帐内,陷入了一片诡异的沉寂。
这个消息带来的震撼,远超刚才的箭矢之争。
片刻后,叶护右汗身旁的军师发出一声嗤笑,打破了死寂。
“互市?”
“说得好听,谁知道你们是不是又想用那些残次品,来骗走我们最肥美的牛羊?”
李秉节的目光骤然转冷,像寒冬的冰凌,直刺那名军师。
“我当是谁,原来是你这条二姓家奴。”
军师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嘴唇哆嗦着,一个字都挤不出来。
李秉节收回目光,重新望向叶护右汗,声音恢复了平缓。
“大汗尽可放心,互市交易,童叟无欺。”
“所有货物,必先由双方验看,确认无误之后,再行商议价格。若有一方不满,交易便不成。”
这番话合情合理,让原本心存疑虑的几位大将也暗自点头。
叶护右汗眼中的凶光渐渐隐去,转为深沉的思索。
他沉默了许久,才再次开口,声音里带着探究。
“你刚才说,铁器与军械,不在交易之列?”
“是。”
李秉节回答得干脆利落。
但他紧接着话锋一转,每一个字都带着钩子。
“不过,陛下也说了,凡事皆有例外。”
“若大汗愿意用最精良的战马,来换取军械,我大炎,也并非不能提供。”
轰!
这句话,在整个王帐内掀起了滔天巨浪。
所有人都瞪圆了眼睛,死死盯着李秉节,仿佛在看一个疯子。
用军械和他们交易?
大炎人疯了吗?!
叶护右汗的身体猛地向前倾,那双深陷的眼眶里,第一次爆发出名为“心动”的炙热光芒。
“你们大炎皇帝,就不怕我们用换来的军械,去攻打你们的边关?”
李秉节笑了。
那笑容里,是一种源自骨血的骄傲与自信。
“大汗,时代变了。”
“如今的大炎,兵强马壮,国库充盈,早已不是过去的大炎。”
他看着叶护右汗,一字一句,字字诛心。
“更何况,再精良的军械,也无法让一名士卒发挥出两名士卒的战力。它能做的,只是让您的勇士们在冲锋时,有更充足的补给,不至于早早耗尽体力罢了。”
这是宁桓在出发前,交代给他的原话。
叶护右汗的呼吸,变得粗重起来。
他听懂了。
他完全听懂了李秉节话中的潜台词。
大炎,根本不惧怕他们。
提供军械,不是阴谋,是阳谋。
这是一种赤裸裸的自信,更是一种居高临下的蔑视。
他承认,他心动了,无比心动。
就在这时,那名被羞辱的军师急忙上前一步,压低了声音。
“大汗,三思啊!”
“大炎人素来狡诈,这其中必有天大的阴谋,切不可贸然答应!”
叶护右汗挥了挥手。
那名脸色惨白的军师如蒙大赦,躬身退下。
他的目光再次锁定李秉节,那份炙热的心动,已然压过了心中残存的最后一丝疑虑。
“除了牛羊马匹。”
叶护右汗的声音低沉了许多,带着一丝被欲望灼烧后的沙哑。
“我草原上的栎树木材、小紫叶檀、黄榆,还有肉苁蓉、锁阳这些药材,你们大炎,收不收?”
他抬手指了指帐内那些华丽的装饰。
“还有这些打磨过的牛角、厚实的毡毯、鞣制好的皮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