戌时将至,苏礼绕往医帐。
值岗的赵君儿执杵碾药,闻声抬眸。他问:
“玉儿已歇?”
赵君儿颔首回是。他道:
“烦为转告,某即刻出营,数日后归。令她…”
语顿,改口道:
“令她专司伤兵照护,勿乱走动。君多照拂之。”
赵君儿颔首应诺,待苏礼走后,心跳不已。
未几。
霍去病率卫士疾行至辕门,雷豹、李勇执矛紧随。
他扳鞍跨马,扬手斥道:
“速行!”
众人皆策马,朝长安方向疾驰。
一路快马更迭数次,昼夜兼程,颠簸不休。
踏雪确为良驹,连奔两日仍神骏不减。
苏礼恐其力竭,中途换马时,令厩卒引踏雪缓行随后。
第四日拂晓,终抵长安。
至宣平门,守城兵卒遥见仪仗,即启闸门。
及未央宫司马门,执戟郎挺戟而立,拦道:
“骠骑将军请示符节,从者报上名籍。”
霍去病探怀取青铜虎符,递与门卒;
苏礼亦呈名籍木简,门卒验毕放行。
过司马门,两侧夯土墙高耸,墙头褪色羽旗随风猎猎,墙根下数名麻衣仆役,遥见众人即垂首缩颈,避于道旁。
转过两重回廊,前方现一座高台,檐下悬铜铃,风过铃响叮咚。
宣室殿门前立四名执金吾,先搜霍去病身,复令苏礼解衣襟,连靴底亦翻检殆尽。
——查验既毕,苏礼急整衣袍,随霍去病入殿。
殿内较外间更暗,苏礼垂眸偷觑:
陛下衣玄绸朝服,冠缀嵌玉冕旒,十二串珠旒垂落,晃得人目眩。
见二人入内,陛下抬臂将竹简掷于案上。
霍去病趋前半步,右膝点地:
“臣霍去病,奉召觐见。”
苏礼膝行至侧,伏地而跪。
闻陛下开口,语调虽缓,却含威重:
“起吧。秋猎诸事如何?”
霍去病起身,执简奏报秋猎部署,条理分明。
陛下执玉圭听着,目光专注。及“三日破五垒”之语,忽转目问苏礼:
“苏礼,闻你拟《医工出勤册》,将李姮玉与赵君儿分属异组?”
“回陛下。李姮玉善辨胡地药材,故编入斥候救急组;赵君儿为奴籍,依《汉律?奴律》文书所载,仅能随伤兵队调度。”
陛下旋即翻检案上简册,道:
“李敢麾下斥候报称,笞赵君儿用特制无刺藤条,却将李姮玉从医正佐吏贬为副手
——同犯打翻药炉之过,二者皆不同,莫非‘平阳旧人’与‘良家子’,在营中循两套章程?”
苏礼双手捧《医工出勤册》上前,垂眸道:
“陛下容禀:两处处置皆由裴医令主判,臣仅录文书。李姮玉父为太医令署丞,依《秩禄令》‘良家子犯错连坐父族’,贬职实为护其父免涉牵连;赵君儿为奴籍,循《奴律》‘过失可笞刑折劳役’,五鞭抵三日役作,军正司有记录,皆在律条之内。”
霍去病语气带桀骜:
“陛下,臣若要徇私,尽可令裴医令改易卷宗,何必留此凭证予李敢攻讦?至于‘平阳旧人’,苏玉今为庶人,非奴非良家子,调往医帐抄药书,因她识得些许文字,可助裴医令整理药目;苏礼有功,其妹亦非无用,留之既合情理,亦安将士之心。”
陛下忽笑:
“卫青昨日递秋猎奏疏,倒提一句‘骠骑营医工调度严整,连平阳旧人亦按律派去抄书’。李敢言你将苏玉从奴籍拔为庶人,又令她避过重罚,是‘以私恩结死士’。去病啊,你带出的人,若成了旁人攻讦你的刀…”
霍去病趋前半步,声线陡扬:
“陛下!苏玉脱奴为庶,是臣去年自平阳侯府赎出,见她识些基础医理,便令她随医帐学辨药材,她照看轻伤员,算不得‘军功’,仅尽医工本分。臣依‘私奴有技、主家放免’之规为她办脱籍,军正司存官府备案放免文书,可验
——此若为‘结死士’,臣营中医工岂不全成私兵?”
他复上前一步,声线铿锵:
“因她不识兵戈,调去抄药书,留医帐是用其所长,怎算‘避重就轻’?李敢若真论律法,臣请陛下查其麾下斥候,为何总盯一名医工行踪!”
苏礼膝行半步,垂眸道:
“将军稍安。”
旋即转向陛下,语调持平:
“陛下,将军非刻意护苏玉,实以律法自证
——若真要结党,尽可予她‘良家子’名份,何必令她顶着‘庶人’身份抄书?苏玉放免文书载明‘因有医工之能,主家申请放免为庶人’,军正司与郡府皆有印鉴,一查便知。”
顿了顿,补充道:
“李校尉之疑,恐因不知苏玉脱籍缘由。臣等原是平阳侯府私奴,去年方被将军赎出,她不过在医帐尽分内事,将军依规放免,并无不妥。”
陛下指节在“豹首纹密信”上顿了顿,转问霍去病:
“你对李敢,倒似针锋相对。”
霍去病冷笑,指案上张屠供状:
“臣对事不对人。张墨通敌有铁证,李敢偏要护着,是他徇私;臣依律处置医工,是臣执法
——何来‘针锋相对’?”
苏礼补道:
“将军是欲令陛下看清:营中唯论军法,不论私情。李校尉护短,反倒显营中‘规矩分明’。”
霍去病眉峰微扬:
“苏礼倒比臣善言。”
陛下翻至张屠供状,指节再叩“豹首纹密信”:
“李敢为张墨辩解,称其‘被匈奴细作蒙骗’。”
霍去病嗤笑:
“蒙骗?张屠供状写得明白,张墨与匈奴使者见过三面,密信笔迹与营中辎重账册相合
——李敢要护此等人,臣拦不住,只知‘纵部通敌者同罪’。陛下既召臣来,便是信臣逾于信李敢,军正司若要查,臣随时恭候
——但莫误了秋猎部署。”
陛下沉默片刻,转问苏礼:
“赵君儿受刑那日,你在场?”
苏礼垂眸:
“回陛下,臣在场。”
“那日军骠骑曾私下吩咐你善待否?”
“将军当日在演武场校射,未私下吩咐一字;刑后还令裴医令验伤,苏玉那日在医帐抄药书,徐佳丽可证,未近中军帐半步。”
陛下忽轻笑:
“你二人倒真以军法为尺,寸寸量得清楚。这性子,倒似朕年轻时。罢了。”
他指尖敲案上《边郡兵籍簿》:
“李敢刚从右北平归,所领五千骑皆是李广旧部。李广在右北平镇守三十年,朕需予彼等留些体面。”
“臣明白。”
霍将军将一卷竹简递上前:
“故臣以卫青将军行营印封缄张墨调令
——他若抗命,便是既违卫将军令,又逆陛下意;若接令,便等于与李敢部曲撇清干系。陛下若疑臣与卫氏勾连,此印恰证臣愿受卫青节制。”
陛下道:
“你用卫青行营印封调令,是欲向朕表明,骠骑营与卫氏无涉?”
霍将军答:
“臣将调令封入卫青行营印,正是要令张墨知
——他攀附李敢这棵小树,不如紧握陛下手中虎符!若陛下疑臣,此印可暂交卫青保管。臣只求漠北一战,为陛下踏平匈奴王庭。”
陛下缓缓问:
“李敢称你借调令之事公报私仇?”
霍去病目露冷光:
“陛下圣鉴!张墨私纵匈奴细作,部下张屠窥视医工沐帐,被臣斩之,血书供状与他通匈奴密信皆在。李敢护着他,要么是认通敌,要么是派斥候监视中军帐
——依律,纵部通敌者同罪!”
陛下沉默良久,方道:
“漠北之战,朕要的是全胜。”
他放下简册,指尖在“卫霍”二字上轻点
“秋猎你且回营备着,《医工出勤册》,御史台会核——朕亦令军正司去营中核查,莫出乱子。”
“臣告退。”
至宫门外,霍去病眉峰锁起,面露忧色。
苏礼策马至侧,低声问:
“原来将军前日与某议军务时,已揣度陛下心意,故提前将苏玉编入秋猎部署?”
霍去病目沉如水:
“方才那番辩解,陛下岂会全信?回营后,令裴医令将医帐带军正司火漆印的药包重登册籍,与新来库官交接时逐一点验,莫让旁人钻了空子。”
说罢扳鞍跨上踏雪,苏礼紧随上马。
暮色里马蹄声急,此趟回营,恐又是一场奔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