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风吹过布加勒斯特的暗巷,卷起地上肮脏的积雪,拍打在斑驳的墙壁上。1917年的圣诞夜,这座城市失去了往日的欢腾,只剩下饥饿与恐惧在街头巷尾游荡。战争已经持续了三年,罗马尼亚作为协约国一员参战,却在德军的铁蹄下节节败退。如今,首都虽未完全陷落,但德军的影子已无处不在。
埃里希·穆勒少尉紧了紧军大衣的领口,挡住试图钻入脖颈的寒风。他站在暗巷入口处,目光警惕地扫视着周围。这条位于布加勒斯特老城区的窄巷,白天寂静无声,入夜后却成为这座城市跳动的心脏——黑市交易的中心。
“她来了。”身旁的同伴汉斯低声道,呼出的白气在寒夜中迅速消散。
埃里希顺着汉斯的目光看去。一位身披黑色貂皮大衣的贵妇从巷子另一端缓缓走来,尽管面纱遮住了大半面容,但那挺直的脊背和优雅的步态仍昭示着她曾经的尊贵地位。两位衣着破旧却体格健壮的男子紧随其后,显然是保镖之流。
“穆勒少尉?”贵妇开口,声音如埃里希预料般冷静而矜持,尽管面纱后的眼睛难掩急切。
“冯·克劳森夫人。”埃里希微微颔首,从大衣内侧掏出那个印着德文标签的牛肉罐头。在煤气灯微弱的光线下,罐头金属外壳反射出诱人的光泽。
夫人的呼吸明显急促起来。她做了个手势,身后的保镖立即上前一步,打开手中的精致木盒。红色天鹅绒衬垫上,一条钻石项链熠熠生辉,即使在昏暗的巷子里,依然折射出令人惊叹的光芒。
“您可以检查一下。”夫人说,声音里有一丝难以察觉的颤抖。
埃里希接过项链,从口袋中取出放大镜,假装专业地审视着钻石的切工和纯度。事实上,他对珠宝一窍不通,但这些表演是必要的。他知道这一定是真品——这些罗马尼亚贵族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不敢用假货冒险。
“成交。”埃里希将罐头递给夫人。她几乎是抢了过去,迅速交给身后的保镖。那人熟练地用刀撬开罐头,当看到里面饱满的牛肉块时,夫人明显松了一口气。
“还有更多吗?”她急切地问,“我还有其他珠宝,还有银器,甚至有一栋乡间别墅...”
“目前就这些,夫人。”埃里希礼貌而冷淡地回答,“如果有需要,我会再联系您。”
贵妇的眼神黯淡下来,微微点头后,在保镖的护卫下迅速离去,仿佛从未出现过。
“又一位贵族为了一口吃的出卖传家宝。”汉斯嗤笑道,他刚刚用一把缴获的俄军莫辛-纳甘步枪换来了整桶葡萄酒,现在正费力地将其滚向巷口的军用卡车。
埃里希没有回应,只是将钻石项链小心地放入特制的绒布袋中。他想起三个月前在占领区经济管理课程上,那位秃顶的军需官说的话:
“占领区经济学的精髓,就是让被征服者为了生存而出卖一切。饥饿是最好的谈判专家,它能让最骄傲的贵族跪下,让最虔诚的神父背叛信仰。”
当时课堂上一片笑声,埃里希却感到脊背发凉。现在,他成了这句话的执行者,每晚都在布加勒斯特的暗巷中见证它的应验。
回到德军临时总部——曾经辉煌的罗马尼亚国家银行大楼,埃里希径直走向后勤办公室。大理石走廊上,德军军官们来来往往,每个人脸上都带着占领者的自信与傲慢。
“穆勒少尉!又是丰收的一夜?”后勤主管施密特中校从一堆文件中抬起头,圆框眼镜后的眼睛闪烁着精明算计的光芒。
埃里希默默地将今晚收获的物品放在桌上:除了钻石项链,还有两幅小型油画、一套银质餐具、三块高级怀表以及一些金币。
“不错,不错。”施密特中校仔细清点着,“特别是这项链,柏林的那位情妇一定会喜欢。”他朝埃里希眨眨眼,随后打开保险柜,将物品小心地存放进去。
保险柜里已经堆满了各种财物:珠宝、艺术品、债券甚至地契。埃里希知道,每周都会有专门的运输队将这些“战利品”运回德国,分配给高层军官和政要。
“今天的后勤报表。”施密特中校递给埃里希一份文件,上面记录着当日的物资“损耗”:
· 粮食:32吨(日均30吨) ·军毯:550条(日均500条) ·药品:210箱(日均200箱)
埃里希皱眉:“实际数字又超过了计划?”
“前线下雪了,需求增加。”施密特中校无所谓地耸耸肩,“反正没人会仔细核查。再说了,”他压低声音,“布加勒斯特的市长又要求增加粮食配额,他的情人们抱怨面粉价格涨了200倍还买不到。”
这就是占领区经济的荒谬之处:官方市场上粮食价格飞涨,普通罗马尼亚人几乎无法生存,而德军军营却每天“损耗”数十吨粮食,这些物资全部流入黑市,再由罗马尼亚人用传家宝换回自己国家生产的粮食。
埃里希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开始准备每日报告。窗外,布加勒斯特的街道昏暗无光,为了节约能源,德军实行严格的灯火管制。但黑暗中,饥饿与绝望在蔓延。
他突然想起昨天在街头看到的一幕:一个衣衫褴褛的小男孩蹲在垃圾桶旁,急切地啃食着不知从哪里捡来的骨头,几只野狗围着他狂吠,试图夺回那点可怜的食物。当埃里希走近时,男孩惊恐地逃跑,连那块骨头都丢下了。
“少尉?”敲门声打断了他的思绪。汉斯探进头来,脸上带着得意的笑容,“来尝尝这葡萄酒?正宗罗马尼亚贵族窖藏,那些傻瓜为了一把破步枪就交出来了。”
埃里希摇摇头:“值班结束后吧。”
汉斯撇撇嘴,关上门离开了。埃里希能听到外面军官休息室里传来的喧闹声——今晚又是德军军官的派对之夜,用黑市换来的美酒和食物庆祝又一个征服的胜利。
完成报表后,埃里希披上大衣,决定出去走走。寒夜的布加勒斯特街道几乎空无一人,只有偶尔巡逻的德军士兵脚步声在街道上回响。他不知不觉走到了犹太区附近,这里的贫困更加明显,许多房屋显然已被洗劫过,窗户破碎,门板摇摇欲坠。
在一盏昏暗的煤气灯下,一个瘦弱的身影正在张贴海报。埃里希走近一看,是官方布告,宣布延长宵禁时间并增加违反规定的处罚。贴公告的人转过身,埃里希认出是萨穆埃尔·科恩,一位当地犹太商人,德军指挥部强制征用的翻译和文书工作人员。
“穆勒少尉。”科恩略显紧张地点头致意,继续着手头的工作。他的手指冻得通红,动作却一丝不苟。
“这么晚还在工作?”埃里希问道,注意到科恩大衣下摆已经磨损,鞋尖开裂,显然生活窘迫。
“命令必须立即传达。”科恩简洁地回答,避免与埃里希有直接眼神接触。
埃里希知道科恩的处境。作为犹太人,科恩在占领区面临双重压迫——既是战败国公民,又是被德国人歧视的种族。但他流利的德语和熟悉当地情况的优势,使他得以在德军指挥部获得一席之地,尽管地位卑微。
突然,一阵骚动从街角传来。埃里希看到一队德军士兵粗暴地闯入一栋住宅,随后拖出一个不断挣扎的年轻人。
“搜查违禁食品!”带队士官高声宣布,从屋里拎出半袋面粉和几条熏肉。
老妇人追出门外,哭喊着抱住士兵的腿:“求求你们,那是我们最后的口粮!我儿子没有卖黑市,那是我们自己的储备!”
士兵一脚踢开老妇人,将年轻人铐上带走。科恩下意识向前迈了一步,却又硬生生停住,双手紧握成拳。
“你知道这些人。”埃里希低声道,不是提问而是陈述。
科恩沉默片刻,最终回答:“玛利亚夫人,寡妇,儿子是印刷工人。那袋面粉很可能是她用最后一点积蓄买的,价格是战前的二百五十倍。”
又一阵寒风吹过,卷起公告栏上刚刚贴上的布告。科恩急忙试图固定它,埃里希下意识地帮忙。两人的手指短暂接触,科恩像被烫到般迅速缩回手。
“我可以给你一些配给券。”埃里希突然说,自己都惊讶于这个提议。
科恩抬起头,第一次直视埃里希的眼睛。那双眼睛里没有感激,只有深深的疲惫和怀疑:“然后呢?少尉,配给券只能换到承诺,而承诺填不饱肚子。市场上有的是粮食,只是价格...”他苦笑一声,“价格需要我们出卖灵魂来支付。”
远处传来教堂钟声,提醒着人们这是平安夜,是应该充满希望和慈善的时刻。科恩微微鞠躬:“如果您允许,少尉,我还有工作要完成。”
埃里希点点头,看着科恩瘦削的背影消失在黑暗中。回到总部后,他鬼使神差地调取了科恩的档案。档案显示,科恩曾经是成功的纺织品商人,拥有两家工厂和五家商店,全部被德军“临时征用”。现在他与妻子和三个孩子住在犹太区的一个小公寓里,靠为德军工作换取基本配给。
那晚埃里希难以入眠。第二天,他借口需要熟悉当地经济运作,请求施密特中校允许科恩协助他整理黑市交易记录。中校不疑有他,批准了这个请求。
于是科恩开始每天到埃里希的办公室工作。起初他公事公办,谨小慎微,但随着时间推移,两人独处时,科恩偶尔会流露出真实想法。
“这份记录显示,上周从蒂米什瓦拉运来的五百条军毯全部‘报废’。”某天科恩指着后勤报表说,声音里带着压抑的讽刺,“而同一时间,黑市上正好出现五百条德军制式军毯,每一条售价相当于罗马尼亚工人三个月的工资。”
埃里希没有回应,但也没有制止科恩继续说下去。
又一天,科恩整理药品记录时喃喃自语:“盘尼西林,二十箱‘运输中损坏’。”他抬起头,眼中有着难以掩饰的愤怒,“我邻居的孩子死于感染,就因为买不起一剂盘尼西林。而这里‘损坏’的药品足够救活一百个这样的孩子。”
最刺痛埃里希的是科恩的语气——不是愤怒的控诉,而是麻木的陈述,仿佛这已是司空见惯的荒谬。
十二月末的一个傍晚,科恩工作到很晚。窗外突然传来喧哗声,他们看到一队德军士兵押着十几个犹太人走过街道。
“又一轮‘自愿劳动征召’。”科恩轻声道,声音里有一丝难以察觉的颤抖,“上次被征召的人中,一半没能回来。”
埃里希沉默片刻,突然从抽屉里拿出一些配给券和一小盒罐头:“拿去,给你的家人。”
科恩看着桌上的食物,喉结动了动,但最终摇头:“谢谢,少尉,但我不能接受。”
“为什么?你需要它们!”埃里希不解地问。
科恩露出一个苦涩的微笑:“因为我还有东西不能失去——尊严。今天我接受这些,明天我可能就会为了一点额外的配给而告发我的邻居,后天就会成为你们的帮凶。饥饿是渐进的过程,灵魂的出卖也是一点一点发生的。”
他继续整理文件,突然冒出一句:“您知道吗?我父亲常说,衡量一个人不是看他在顺境中如何行事,而是看他在诱惑面前如何坚守原则。现在我才真正明白这句话的意思。”
那天科恩离开后,埃里希在他工作的桌子上发现了一本小小的日记本。显然是科恩不小心落下的。埃里希本想立即归还,但好奇心战胜了道德感。他翻开日记本,最新一页的日期是昨天:
“12月28日。今天又看到玛利亚夫人,她儿子仍被关押,罪名是‘黑市交易’。讽刺的是,真正操纵黑市的人正是指控者自己。德国人一边禁止粮食交易,一边自己操纵黑市——这是有组织的抢劫。他们让我们罗马尼亚人用传家宝换回本属于自己的粮食,还要感恩戴德。
丽莎发烧第三天了,盘尼西林的价格相当于我两个月的薪水。妻子卖掉了最后一件像样的外套,换来的钱只够买三剂药。上帝啊,我们做错了什么要受这样的惩罚?我甚至开始考虑接受穆勒少尉的配给券,尽管我知道那背后是什么交易...”
埃里希猛地合上日记,仿佛被里面的文字烫伤。他从未如此直接地看到自己行为的后果,那些在后勤报表上冰冷的数字突然有了面孔和名字。
第二天科恩来工作时,埃里希默默将日记本还给他:“我想你昨天不小心落下了这个。”
科恩的脸色瞬间苍白,颤抖着接过日记本:“您...读了吗?”
“我没有阅读他人日记的习惯。”埃里希撒谎道,不敢直视科恩的眼睛。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最终科恩轻声说:“谢谢。”不知是感谢归还日记,还是感谢没有阅读内容。
一月初,寒流袭击布加勒斯特,温度骤降至零下二十度。德军指挥部下令增加燃料配给,但如同往常,大部分额外配给都“消失”在了黑市中。罗马尼亚平民只能烧家具和书籍取暖,公园里的树木几乎一夜之间消失——被偷偷砍伐当柴火。
1月5日早晨,科恩没有按时来上班。埃里希询问其他工作人员,没人知道原因。一种不安的感觉萦绕在埃里希心头。午休时,他借口外出巡查,径直前往科恩登记的住址。
犹太区的景象比城市其他地方更加凄惨。街道上堆积着未清理的积雪和垃圾,瘦骨嶙峋的孩子们裹着破布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科恩的家在一栋破旧公寓的四楼,埃里希爬上摇摇欲坠的楼梯,敲响了门。
开门的是科恩本人,他看起来一夜之间老了十岁,眼睛深陷,满脸胡茬。“少尉?”他惊讶地后退一步。
“你没来上班,我来看一下。”埃里希说,目光越过科恩的肩膀看到屋内景象。狭小的公寓虽然简陋,但整洁有序。唯一的问题是寒冷——室内温度几乎与室外无异。
“我女儿丽莎...病情恶化了。”科恩低声道,“她需要住院,但医院没有床位,即使有,我们也付不起费用。”
里间传来虚弱的咳嗽声。埃里希犹豫片刻,从大衣口袋中掏出所有随身携带的配给券和一些马克纸币:“拿去,给孩子治病。”
这次科恩没有拒绝。他的手颤抖着接过钱,眼中充满复杂的情绪——感激、羞愧、愤怒交织在一起。
就在这时,楼下传来喧哗和德语喊叫声。科恩的脸色瞬间惨白:“是巡逻队!您不能在这里被发现!”
但已经太迟了。沉重的脚步声在楼梯上响起,随后门被粗暴地敲响:“开门!例行检查!”
科恩慌乱地看着埃里希,迅速将他推进里间小屋:“请不要出声,为了您也为了我们。”
埃里希躲在门后,从门缝中看到科恩打开门,两名德军士兵闯入房间。
“收到举报,这里藏有违禁食品!”士兵粗暴地推开科恩,开始翻箱倒柜地搜查。
他们几乎立即找到了埃里希刚刚给科恩的配给券和马克纸币。带头的士官冷笑一声:“解释一下,犹太人?这些是从哪里来的?偷的吗?还是黑市交易?”
科恩张嘴想解释,但士官根本不给他机会:“带走!到指挥部再解释!”
埃里希再也忍不住,从藏身处走出来:“放下他!”
士兵们惊讶地转身,看到埃里希的军衔后立即立正敬礼:“少尉先生!我们不知道您在这里...”
“这些钱和配给券是我给科恩先生的,为他女儿治病。”埃里希冷冰冰地说,“有什么问题吗?”
士兵面面相觑,最终摇头:“没有,少尉先生。抱歉打扰。”他们慌忙放下科恩,敬礼后离开了。
公寓里恢复寂静,只剩下里间传来的微弱咳嗽声。科恩缓缓滑坐在地上,双手捂脸:“上帝啊...”
埃里希伸出手想扶起他,但科恩猛地抬头,眼中燃烧着埃里希从未见过的火焰:“您明白了吗,少尉?这就是我们的日常生活!随时可能被闯入,被指控,被带走!而你们——你们一边制定规则,一边打破规则!一边禁止交易,一边操纵黑市!一边让我们挨饿,一边用我们的饥饿发财!”
科恩的声音因激动而颤抖:“您以为偶尔的施舍就能弥补这一切吗?您以为您比那些人好吗?至少他们赤裸裸地抢劫,而您——您一边参与这个系统,一边安慰自己的良心!”
埃里希无言以对。科恩的每一个字都像鞭子抽打在他的灵魂上。他环顾这个寒冷破败的公寓,听着孩子痛苦的咳嗽声,突然清晰地看到了自己在这场悲剧中的角色。
离开科恩家后,埃里希没有回指挥部,而是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走了很久。他路过官方市场,看到长长的队伍在寒风中等待购买高价面粉;他路过黑市暗巷,看到德军卡车正在卸下“报废”的物资;他路过德军军官俱乐部,听到里面传来的欢歌笑语。
那天晚上,埃里希做了一个决定。
第二天,他找到施密特中校,提议“优化”黑市运营系统:建立更集中的交易渠道,减少中间环节,提高“效率”。中校欣然同意,授权埃里希全权负责。
但埃里希的真实计划完全不同。他暗中联系了科恩和其他几个可信的当地商人,建立了一个地下分配网络。一部分“报废”物资开始真正流向最需要的人——孤儿院、医院和贫困家庭。记录被巧妙修改,报表数字被调整,一切都看起来天衣无缝。
风险极大,但埃里希第一次在战争中感到良心安宁。他甚至开始理解科恩的话——衡量一个人的不是顺境中的行为,而是诱惑面前的坚守。
一月底,埃里希得知科恩的女儿丽莎康复了,多亏了“匿名捐赠”的药品。他在办公室收到科恩留下的一张简短字条:“谢谢。但请小心——在这个世界上,善良比邪恶更需要伪装。”
埃里希将字条烧掉,望向窗外。布加勒斯特的冬天依然寒冷,但某些东西正在悄悄改变。黑市依然繁荣,德军仍在操纵市场,但有一小部分资源正在流向它本该去的地方。
他不知道这种双重游戏能持续多久,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被发现,不知道未来会怎样。但至少今晚,当埃里希·穆勒少尉走在布加勒斯特的暗巷中时,他可以直视那些饥饿的眼睛而不必移开目光。
寒风中,他想起军需官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