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石油的诅咒
第一节:黑金之河与燃烧的天际
位于瓦拉几亚平原北部的普洛耶什蒂(ploie?ti),并非以宏伟的建筑或悠久的历史闻名,但它的脉搏却牵动着整个欧洲的战局。这里的地下奔涌着被称为“黑金”的石油,地表之上,则是一片由钢铁塔林、蜿蜒管道、巨大储油罐和永不熄灭的火焰构成的工业奇观。这里是欧洲仅次于俄国巴库的第二大油田,是罗马尼亚王国的经济命脉,更是协约国在巴尔干地区最为关键的战略资产——同盟国渴望它,协约国依赖它。
1916年9月18日,这片往昔喧嚣繁忙、日夜不息的黑金之河,却奏响了一曲毁灭的交响乐。空气中不再仅仅是熟悉的硫化物的刺鼻气味,更弥漫着浓烈的烟尘、燃烧物的焦臭以及末日降临的恐慌。
英国工程师查尔斯·诺顿站在中央控制塔的顶层平台上,手中紧紧攥着一副被油污沾染的望远镜。他年近五十,头发灰白,脸上刻满了常年在野外和工厂操劳留下的皱纹,但那双蓝色的眼睛里此刻燃烧的不是往日的技术狂热,而是绝望和愤怒的火焰。
他是皇家工程师协会的成员,受英国政府和大石油公司的双重委派,在这里负责协调生产和技术支持,确保宝贵的燃油能通过黑海港口康斯坦察,源源不断地输送给协约国舰队,尤其是那些停泊在爱琴海、渴求燃油的英国和法国无畏舰。他的使命,就是守护这条工业血脉。
但现在,透过望远镜,他看到的不再是井然有序的工业流程,而是一幅地狱般的图景。遥远的地平线上,几个巨大的、纺锤形的灰色阴影正缓缓移动,如同来自异世界的恐怖巨鲸。那是德意志帝国的齐柏林飞艇(Zeppelin),它们飞得极高,超出了大多数防空火力的射程,从容不迫地扮演着死神信使的角色。
一颗颗黑色的斑点从飞艇舱腹落下,起初很小,随即在重力作用下越来越大,最后化作震耳欲聋的轰鸣和冲天而起的烈焰。燃烧弹(Incendiary bombs)精准地落在储油区、炼油厂和泵站附近。即便没有直接命中,溅射开的燃烧剂也足以引燃一切。黑色的原油从破裂的储罐中奔涌而出,随即被点燃,形成一片片流动的火湖;精炼厂的高塔在爆炸中扭曲、倒塌,发出金属撕裂的哀鸣;管道被炸断,喷射出的油气混合物遇火即爆,形成一条条咆哮的火龙。
整个普洛耶什蒂的天际线,已被浓密的、油腻的黑色烟柱所遮蔽,仿佛一头巨大的、污秽的乌鸦张开翅膀,吞噬了阳光和星空。燃烧产生的热量形成上升气流,让空气都为之扭曲,灼热的风刮过诺顿的脸庞,带来远处人们的哭喊和爆炸的余波。
第二节:工程师的怒吼与军人的无奈
“该死的!该死的德国佬!还有那些罗马尼亚的蠢货!”诺顿放下望远镜,几乎是跌跌撞撞地冲下旋梯,对着下面一群惊慌失措的罗马尼亚工头和几名同样面色惨白的英国技术员咆哮。
他的指挥部——一间堆满了图纸、仪表和样品瓶的办公室——电话铃声此起彼伏,每一个都是坏消息:三号炼油厂被直接命中,火势无法控制;北区管道总阀被炸毁,原油正大量泄漏;通往康斯坦察的泵站动力中断……
诺顿一把抓起电话,几乎是吼叫着下达指令:“启动紧急预案!把所有能炸掉的关键节点都炸掉!特别是裂解塔和催化装置,不能给德国人留下任何完整的东西!还有核心设备图纸,全部烧掉!立刻!”
他刚放下电话,门被推开了。一名身着罗马尼亚军服、风尘仆仆的年轻军官走了进来,他脸上混合着疲惫和焦虑,向诺顿敬了个礼。这是总参谋长伊万·库尔普将军派来的联络官,亚历山德鲁中尉。
“诺顿先生,”中尉的声音有些干涩,“将军派我前来了解情况,并协助您……执行破坏计划。”
“协助?现在才来协助?!”诺顿积压的怒火和恐惧瞬间找到了宣泄口,他猛地冲到中尉面前,尽管身高不及对方,但气势却像一头被逼入绝境的雄狮,“看看外面!看看!你们早干什么去了?!整整三个星期!我从开战第一天就在警告!警告布加勒斯特,警告总参谋部!普洛耶什蒂需要重兵防守!需要最强大的防空力量!需要构筑坚固的地面防线!”
他挥舞着手臂,指向窗外燃烧的天空:“这里是整个协约国舰队在东南欧的血液!没有这里的燃油,皇家海军地中海舰队的主力战舰就会变成一堆漂浮的钢铁棺材!法国人的驱逐舰会失去动力!这比你们在特兰西瓦尼亚占领任何一个该死的村庄都要重要一万倍!这是战争!是现代战争!”
诺顿的脸因激动而涨红,唾沫星子几乎喷到中尉脸上:“可是你们呢?你们那个被政治冲昏头脑的国王和将军们!他们把几乎所有的军队,所有像样的大炮,都派去了喀尔巴阡山!去追求那个遥不可及的‘大罗马尼亚’梦想!留下保卫油田的是什么?是几个装备低劣的二线预备役师,是几门只能听个响的老式高射炮!你们这是在把欧洲最重要的战略资源之一,亲手送给德国人!”
亚历山德鲁中尉的脸一阵红一阵白,他理解这位工程师的愤怒,但作为军人,他更多的是无奈和一种被刺痛民族自尊心的羞愧。他努力保持着镇定,声音低沉而苦涩:
“诺顿先生,请您冷静。我理解您的愤怒,我……我本人也认为油田至关重要。但是,您不明白……在布加勒斯特,决策并非仅仅基于军事逻辑。”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说出这些话需要巨大的勇气:“国王陛下、布拉蒂亚努首相……还有几乎所有的内阁成员,他们的眼睛只盯着特兰西瓦尼亚。收复失地、完成民族统一,这是他们毕生的政治理想,也是他们向国民承诺的使命。民意沸腾,所有人都期待着军队开进克卢日、锡比乌、布拉索夫……这种政治压力,压倒了所有的战略考量。库尔普将军并非没有提出过异议,但他一个人的声音太微弱了。陛下和内阁认为,德军主力被西线和俄国牵制,不可能快速威胁到油田……他们认为,首要目标是趁奥匈帝国虚弱,尽可能多地占领土地,造成既成事实,以便在战后和谈中占据主动。”
中尉的语气充满了无力感:“对布加勒斯特而言,特兰西瓦尼亚的土地和人口,在政治上,比战争的实际需求……更重要。”
第三节:焦土!最后的命令
诺顿听着中尉的话,脸上的愤怒渐渐被一种巨大的荒谬感和悲凉所取代。他踉跄着后退几步,靠在堆满文件的桌子上,发出一声近乎呻吟的苦笑。
“政治……好一个政治。”他喃喃自语,“用赢得战争的根本,去换取一片暂时无法消化、甚至可能随时丢失的土地……真是天才的逻辑。”
就在这时,一声前所未有的巨大爆炸声从远处传来,震得办公室的玻璃窗嗡嗡作响,灰尘簌簌落下。电话铃声再次尖锐地响起,一个技术员接听后,面色惨白地对诺顿喊道:“先生!是主输油管道枢纽站!他们用了重型炸弹!整个枢纽站都完了!火势正沿着管道蔓延!”
没有时间争吵和悲叹了。最后的时刻已经来临。
诺顿挺直了身体,他眼中的怒火熄灭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工程师面对最终任务时的冰冷决绝。他看向亚历山德鲁中尉,语气平静得可怕:“中尉,通知所有还能联系上的爆破小组和工兵部队。执行最终‘焦土方案’。目标:所有炼油厂、所有钻探井、所有储油罐、所有发电站、所有铁路枢纽。不是破坏,是彻底摧毁。炸毁它们,点燃它们,把一切能烧的都烧掉,不能烧的就炸成碎片。绝不能给冯·马肯森留下一滴能用的油,一台能运转的机器。”
中尉凝重地点了点头:“是,先生。将军已经授权。”
诺顿最后环视了一眼这个他工作了多年的地方,然后抓起桌上一顶旧帽子,大步向外走去。“让我们亲自去给几口最重要的油井点火。德国人想要这里的石油?那就让他们先通过这片火海吧!”
第四节:逃亡与焚城
夜幕降临,但普洛耶什蒂却没有陷入黑暗。冲天的火光将大地照得如同白昼,甚至更加明亮,这是一种诡异而恐怖的橙红色光芒。爆炸声此起彼伏,连绵不绝,那是工兵们在 systematically(系统地)爆破工厂的基础结构。巨大的储油罐在定向爆炸中撕裂、倒塌,成千上万吨原油汹涌而出,汇入早已准备好的引火沟渠,化作一片片咆哮的火海。
最壮观的,是那些被点燃的油井。钻井塔被炸倒,井口被故意打开,高压下的原油和天然气混合着泥沙,如同黑色的喷泉般射向数十米的高空,然后被投入其中的火把瞬间点燃。霎时间,一根根巨大的、轰鸣作响的火柱拔地而起,仿佛大地本身在喷吐着愤怒的火焰,又像是为整个罗马尼亚的战略失误而竖立的巨大墓碑。这些“火泉”产生的热浪和噪音令人无法靠近,它们将成为持续燃烧数周甚至数月的可怕景观。
查尔斯·诺顿、亚历山德鲁中尉以及最后一批技术人员和士兵,登上了西行的最后一列火车。火车头喘着粗气,艰难地在布满废墟和恐慌人群的铁路上移动。诺顿站在车厢门口的踏板上,回望着那片他倾注了无数心血、如今却亲手毁灭的工业奇迹。
他的脸上沾满了油污和烟灰,目光呆滞。那不仅仅是一座油田的毁灭,更是现代战争逻辑对陈旧政治思维的残酷审判,是他所有努力和警告最终化为乌有的证明。列车加速,驶入黑暗的平原,但他们身后,普洛耶什蒂燃烧产生的巨大火光,依然将半边天空映得通红,那浓密如盖的黑色烟尘,彻底遮蔽了星辰,仿佛世界末日已然降临。
第五节:征服者的宣告
与此同时,在南方,罗马尼亚的多瑙河防线在冯·马肯森元帅指挥的德、保、奥联军猛攻下,正土崩瓦解。他的先头部队——主要由擅长急行军的德国轻步兵和凶悍的保加利亚山地部队组成——已经突破了重重阻碍,正日夜兼程地向北推进,他们的目标直指布加勒斯特,而普洛耶什蒂正是这条进军路线上最肥美的战利品。
9月18日深夜,马肯森的指挥部设在一个刚刚占领不久的罗马尼亚边境小镇里。元帅本人并未安寝,他正在阅读前线发来的电报,地图上代表他麾下各支部队的箭头正快速向北延伸。
一阵风从敞开的窗户吹进,带来了一种奇特的气味。那不仅仅是战场上常见的硝烟味、泥土味和血腥味,更夹杂着一种浓烈的、令人不适的石油焦糊味,一种工业燃烧特有的油腻恶臭。
冯·马肯森元帅,这位年近七旬、以冷酷效率和忠诚着称的老将,放下手中的电报,微微仰起头,深吸了一口这污浊的空气。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但那双深邃的眼睛里,却闪过一丝了然和终结者的光芒。
他走到书桌前,拿起钢笔,在一本皮质封面的战地日记本上,用他那清晰而冷峻的笔迹,写下了这样一句话:
“1916年9月18日夜,于多布罗加前线。风向转变,北风带来了普洛耶什蒂油田燃烧的焦臭。闻到这石油的毁灭气息时,我便知道,罗马尼亚的命运已然注定,这场战争的胜负,于此已见分晓。”
对他而言,这气味不是毁灭的悲歌,而是胜利的宣告。它意味着罗马尼亚人已经惊慌失措,开始自毁根基;意味着那颗原本可能滋养协约国战争机器的强大心脏,正在自我撕裂;更意味着,通往布加勒斯特的道路上,最大的战略目标已经失去其价值,同时也失去了顽抗的意义。剩下的,将是一场追逐溃兵的狩猎。
石油,这本应是罗马尼亚王国的财富和力量之源,最终却因其决策者的短视和政治上的偏执,化成了一道笼罩全国、无法驱散的诅咒。焦土的火焰或许能暂时阻挡敌人的脚步,却无法照亮这个国家通往胜利的道路,反而提前宣告了其雄心勃勃的豪赌的惨败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