禹州城北,“济生堂”药材铺。
铺面里弥漫着浓重得化不开的药味和血腥气。原本摆放整齐的药柜此刻东倒西歪,许多抽屉空空如也。
地上铺着几张草席,上面躺着三四名缠着肮脏绷带、不住呻吟的守军伤兵。他们都是轻伤,被从城头抬下来后,就近安置在这间被征用的药铺里,等待进一步处理或换药。
李复,这位“济生堂”的掌柜,此刻脸上满是疲惫和烟尘,挽着袖子,正用一个缺了口的铜盆,给一名手臂被箭矢划开长长口子的年轻士卒清洗伤口。
他的手很稳,但眼神里透着深深的忧虑和麻木。铺子里的存货,尤其是金疮药、止血散这类紧俏药材,早在两天前就几乎被官军取用一空。他现在用的,是一些效果差很多的替代草药,甚至不得不将一些未炮制好的药材草草捣碎了敷上。
“掌柜的,轻、轻点……”那士兵疼得冷汗直流,牙齿咬得咯咯响。
“忍一忍,后生,马上就好。”李复哑着嗓子,动作尽量放轻。
他的伙计在店内忙前忙后照顾伤患。他的妻子和半大的儿子在后院,正用一个小石臼拼命捣着一些干枯的草药根茎,试图多弄出一点药粉。女儿则抱着一捆还算干净的旧布,在一旁等着撕成绷带。
铺子外,街道上不时有民夫抬着担架匆匆跑过,担架上的人要么昏迷不醒,要么发出痛苦的哀嚎。更远处,城北方向传来的喊杀声、火炮轰鸣声时紧时松,像一把钝锤,不断敲打着城内每一个人的神经。
李复已经记不清这是第几天了,时间在恐惧和忙碌中变得混沌。他的铺子早就谈不上营业,变成了一个临时伤患点,而他,也从掌柜变成了一个手忙脚乱、近乎于凭本能行事的蹩脚郎中。
“爹!没水了!井里快打不上来了!”儿子从后院跑进来,带着哭腔喊道。城被围了多日,水源也开始紧张。
李复手一颤,药粉撒偏了些。他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去隔壁刘家问问,看他们缸里还有没有……”话音未落。
突然,外面街上的嘈杂声似乎变了调。持续不断的、令人心悸的厮杀声和城墙方向的呐喊声,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掐住了脖子,骤然减弱!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乱的、嘈杂的、像是许多人在远处同时呼喊,又夹杂着金属碰撞和沉重物体拖曳的声响,而且这声音……似乎在向某个方向移动?
李复停下动作,侧耳倾听。铺子里另外几个还能动弹的伤兵也挣扎着抬起头。
“外头……什么动静?”一个伤兵嘶哑地问。
李复摇摇头,心中惊疑不定。他放下手里的东西,示意儿子照顾伤兵,自己走到铺子门口,小心翼翼地向外张望。
街道上,一些同样疲惫不堪的邻居也探出了头,脸上都是茫然。就在这时,一阵清晰的、充满了难以言喻的狂喜和力量的呐喊声,如同滚雷般从城墙方向远远传来,压过了其他一切声音!
“走了!闯贼退了!”
“万胜!万胜!”
这喊声起初零散,迅速变得整齐、洪亮,如同山崩海啸,席卷过整个城区!
李复浑身一震,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猛地冲出门,站在街上,向着城墙方向极力眺望,虽然什么也看不见,但那越来越响、越来越清晰的欢呼声,如同炽热的岩浆,瞬间将他连日来积压的恐惧、疲惫和绝望冲垮!
“退了?真的退了?”隔壁的刘老汉也跑了出来,抓着李复的胳膊,老泪纵横,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
仿佛为了印证,几个穿着破烂号衣、脸上却洋溢着极度兴奋的民夫从街角狂奔而过,一边跑一边语无伦次地大喊:“退了!全退了!贼营空了!往东跑了!王将军带人追出去看了!赢了!咱们赢了!”
“赢了……赢了……”李复喃喃重复着,腿一软,差点坐倒在地,被刘老汉死死扶住。
一股滚烫的热流猛地冲上他的眼眶,视线瞬间模糊。他回头看向自家铺子门口,伙计、妻子和儿女走出来了,脸上满是难以置信的惊喜和泪水。地上那些伤兵,也挣扎着试图坐起,灰败的脸上第一次有了光彩。
街面上,越来越多的人从屋里、从藏身处涌出来,起初是茫然,随即被那席卷全城的欢呼声感染,有人放声大哭,有人跪地磕头,有人瘫软在地又哭又笑。绝处逢生的狂喜,如同最猛烈的药剂,注入了这座濒临崩溃的城池。
李复看着眼前的一切,感受着脚下大地仿佛都因那震天的欢呼而微微颤动,多日来紧绷到极致的神经骤然松弛,带来的是一种近乎虚脱的眩晕和铺天盖地的庆幸。他的铺子毁了,药材没了,未来的日子依旧艰难……但至少,此刻,活下来了!这座城,守住了!
禹州州衙
围困禹州长达十数日的田见秀大军,也在一番类似的忙乱后,拔营东去。当确认闯军真的离开后,这座同样饱经战火摧残的城池,也爆发出震天的欢呼和劫后余生的哭泣。
王虎拄着他那杆染血的长枪,站在残破的北门城楼上,望着远去的烟尘,脸上终于露出一丝疲惫的笑意。
他回头看向身后精神振奋的孔林节、吴有名、周燧等人,沙哑着嗓子道:“他娘的……总算把这帮瘟神送走了!”
孔林节虽然也松了口气,但依旧谨慎:“王将军,不可大意。我已派夜不收出城探查,务必确认田见秀是否真的远遁,谨防其诈退迂回。”
王虎点头:“嗯,小心无大错。”他随即看向一旁脸上终于恢复了些血色的知州赵文奎,以及忧心忡忡的黄掌柜等人,沉声道:
“赵大人,黄掌柜,禹州之围暂解。然我军乃奉陈将军之命驻守,去留需遵将令。此地物资匮乏,非久留之地。待探明确实安全,我等需即刻向陈将军禀报此地情形,并请令定夺行止。襄城乃我根本,不容有失。”
赵文奎一听,顿时急了,连忙上前拉住王虎的胳膊:“王将军!万万不可啊!陈将军远在襄城,军情传递需时。你们这一走,万一闯贼去而复返,禹州如何能守?满城百姓的身家性命,可都系于将军一身啊!”
他知道自己留不住这支客军,但更知道失去了这支力量的禹州,在乱世中如同待宰的羔羊。
黄掌柜也在一旁帮腔,脸上满是恳求。
王虎看着他们,叹了口气,语气缓和了些:“赵大人,你的难处,我明白。但军令如山。这样,在接到陈将军明确指令前,我会暂且留驻,并留下一部分缴获的兵器,协助你们整训城中青壮。至于钱粮……实在爱莫能助。守住城池,终究要靠你们自己。”
他的态度坚决,但也留下了一丝回旋余地。赵文奎和黄掌柜对视一眼,虽然依旧担忧,但也知道这是目前能得到的最好结果,只能无奈点头。
王虎不再多言,转身开始部署加强戒备和派出信使事宜。禹州城头,胜利的喜悦之下,悄然弥漫起一丝对未来的不确定和对襄城动向的关注。无论是襄城还是禹州,战争的阴影并未完全散去,短暂的喘息之后,等待着他们的,将是新一轮的未知与挑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