襄城攻防战进入第四日。寒风不知疲倦地穿梭于街巷,卷起的早已不仅仅是尘土,还有挥之不去的硝烟味、隐约的血腥气。
相较于承受主要压力的西、北两门,城东显得略微平静,但这种平静更像是一种暴风雨眼中虚假的安宁。偶尔随风传来的厮杀声、战鼓声,以及城内频繁调动的兵卒脚步声,无时无刻不在戳破这层薄薄的伪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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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东,李氏药材铺。
店铺门楣上那块老旧的“李氏药材”匾额在穿堂风中发出轻微的“吱呀”声,仿佛不堪重负的呻吟。铺子内,光线有些昏暗,只有柜台和主要工作区域点着几盏油灯,摇曳的火苗将忙碌的人影投在墙壁上,显得光怪陆离。
浓郁而复杂的药草气味在这里占据了主导,勉强压制住了从门外偶尔飘入的、令人不安的战争气息。但这药香之中,也混杂了新的味道——新鲜研磨的药粉的辛辣,以及金疮药粉那特有的、带着一丝凉意的腥气。
柜台上下、墙角空地,都分门别类地堆放着大量整理好的药材,三个伙计忙得脚不沾地,额上见汗。
他们按照忠义营后勤处不断送来的单子,或铡切,或研磨,空气中充斥着“沙沙”的磨药声和“咔嚓”的铡刀声。制成便于携带和使用的药粉、药膏被迅速打包成捆。
几名穿着号衣、面色疲惫的后勤处民夫沉默地将打包好的药材搬上门口的独轮车,一车车运往更需要它们的城西和城北。
掌柜李怀山,穿着一件半旧的青色棉袍,袖口高高挽起,露出略显苍白但稳健的手臂。他正俯身在一个临时搬来的长条凳前,小心翼翼地为一名手臂被箭矢擦伤的年轻守军清洗伤口。
那士兵看起来顶多十六七岁,脸上还带着未脱的稚气,此刻疼得龇牙咧嘴,嘴角不住地抽搐,倒吸着凉气。
“嘶……李掌柜……您轻点……”小兵的声音带着哭腔,却又努力压抑着。
“忍一忍,孩子,马上就好。这伤口不深,万幸没伤到筋骨,敷上这金疮灵,止血生肌最是有效。”
李怀山语气温和,动作却麻利精准,用干净的棉布蘸着温盐水清理掉污血,然后均匀地撒上药粉。他的眉头微微蹙着,那不仅仅是专注于伤势,更深的是一种挥之不去的忧虑,如同窗外阴霾的天空。
他的药铺与黑风寨,也就是现在的忠义营已做了很久的生意了,因药材相对齐全且他本人略通医术,已被征用为一处临时的轻伤处置点。这让他忙碌不堪,却也让他能接触到前线最直接的消息。
柜台后,李氏正低头拨弄着算盘,核算着今日售予官军的药材款项。然而那“噼啪”作响的算珠声却显得杂乱无章,完全暴露了她内心的焦灼。
她的目光根本不在账本上,而是时不时就死死盯向店铺门外,仿佛她的视线能穿透重重屋舍和街巷,直接落到城北那杀声最盛的战线上。
自从儿子李慕谦加入忠义营,并被派往战事最激烈的北门后,她就感觉自己的心也被拴在了那刀光剑影的城头,没睡过一个安稳觉,食不知味。
丫鬟小芸端着刚烧开、冒着滚滚白气的热水从后堂小心翼翼地走出来,看到夫人这般失魂落魄的模样,也放轻了脚步,稚嫩的脸上同样写满了担忧,小声对李氏说:“夫人,您喝口热水歇歇吧?”
李氏恍若未闻,只是怔怔地望着门外。
李怀山为那小兵包扎妥当,仔细地打了个结,轻轻拍了拍他未受伤的肩膀:“好了,小伙子。这几日切记莫要沾水,感觉纱布湿了或是脏了,就来找我换药。回去跟你们长官说一声,尽量别用这只手使大力气。”
小兵呲牙咧嘴地活动了一下包扎好的胳膊,脸上挤出一个难看的笑容,感激道:
“多谢李掌柜!您这药真灵,感觉没那么火辣辣地疼了。”
说完,他便在一旁忠义营后勤主簿的催促下,快步离开了药铺,重返东城墙的防守岗位。
被送到这里来的都是受的轻伤,包扎后需立刻归队,以保持城墙上的守备力量。因此铺子里倒也听不到太多哀嚎,只有敷药时伤员忍不住发出的抽气声,以及伙计们忙碌的声响,反而更显出一种压抑的寂静。
李氏终于忍不住,放下那算盘,快步走到李怀山身边,一把抓住他的胳膊,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颤抖:
“当家的!你听北门那边。今天这炮声、喊杀声好像比昨天更密了!我这心里……我这心里跟油煎似的!慕谦他……他不会出事吧?”
李怀山感受着妻子冰凉的手指,心中也是一沉,但他不能表露出来。他反手轻轻拍了拍李氏的手背,叹了口气,尽量用平静的语气宽慰道:
“昨日不是让小樟子特意绕路去北门打听了么?田哨长亲口说的,慕谦没事,活蹦乱跳的!他那个什长胡老三,你别看是个粗人,听说在边军混过,这种老兵痞最懂得如何在战场上保命,也懂得照应新人。孩子大了,有自己的路要走,这乱世,躲是躲不过的。在陈将军麾下,总比被闯贼裹挟了去强。”
“躲不过就要去当兵吗?”李氏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语气充满了埋怨、心疼和无力
“我当时就一千个一万个反对!读书读不进去,咱们也不强求,安安分分跟着你打理这药铺,学门手艺,将来娶妻生子,平平安安不好吗?偏要去舞刀弄枪!那是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营生啊!这刀剑无眼的,流矢、炮子儿可不长眼睛,万一有个好歹……等这次打完了,说什么也得让他回来!这兵绝不能当了!”
一旁的小芸也停下了假装擦拭柜台的动作,凑过来小声帮腔:
“是啊老爷,当兵太危险了……您就想想办法,等仗打完了,让少爷回来吧……”
李怀山看着妻子和丫鬟,无奈地摇摇头,语气带着一丝疲惫和不容置疑:
“妇人之见!你们懂什么?如今这世道,皇帝老子都在北京城里发愁,科考那套还能顶多大用?在这河南地界,能比手里有刀有兵踏实?在陈将军手下,只要立下军功,就有晋升之阶!
慕谦既然选了这条路,咱们做爹娘的,除了在后方支持他,替他打点,祈求他平安,还能做什么?难道要他当逃兵,被军法处置吗?我们现在只能相信他,相信陈将军能带咱们打赢这一仗!”
刚才包扎好离开的那个小兵,许是听到了他们后半段的对话,在门口顿了顿,回头露出笑容,大声说道:
“叔,婶子,你们就把心放肚子里吧!咱们忠义营厉害着呢!陈将军用兵如神,孙参将、王守备他们都是厉害着呢!我听说啊,咱们还有好多精锐没上场呢!闯贼别看现在闹得凶,等咱们的精锐上去,准保打得他们屁滚尿流!一定能赢!”
李怀山自然听说过这些鼓舞人心的话,但他经营药铺,接触三教九流,消息更为灵通,深知闯军的主力老营也尚未出动,那才是真正的硬骨头。
他只能对着那小兵勉强笑了笑,顺着话头安抚妻女道:“那是自然,陈将军爱民如子,咱们忠义营兵强马壮,定能旗开得胜。”
然而,他眼神深处那一闪而过的沉重,却未能完全掩盖。他转身走向药柜,开始清点所剩不多的几味珍贵止血药材,心中的忧虑如同外面的天色,愈发阴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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