襄城在一种令人窒息的压抑中迎来了黎明。连日积聚的铅云低垂,仿佛触手可及,将天地间的一切色彩都吞噬殆尽,只余下灰蒙蒙的死寂。连呼啸的北风都仿佛被这凝重的气氛所阻,变得有气无力。
然而,城西外闯军大营中隐隐传来的战鼓声、号角声,以及大队人马调动的沉闷轰鸣,却像不断收紧的绞索,提醒着城内每一个人——最后的时刻即将来临。
---
襄城北门,巳时初刻。
李慕谦紧了紧手中的长矛,冰凉的触感让他因长时间戒备而略显僵硬的手指恢复了些许知觉。他所在的这段城墙,相对平静,但空气中弥漫的紧张感丝毫不减。
城下远处,黑压压的人群如同迁徙的蚁群,在闯军督战队的驱赶下,缓慢而混乱地向前移动。那些人衣衫褴褛,大多手持削尖的竹竿、木棍,甚至农具,几乎看不到像样的盔甲和兵器。他们是流民,是攻城战中第一波,也是最廉价的消耗品。
“都精神点!招子放亮!”什长胡老三粗哑的声音在垛口间回荡,他像一头巡视领地的老狼,目光扫过手下这几十号人
“别看下面都是些叫花子,里头保不齐就混着老营的杀才!弓箭手稳住!听老子号令再放箭!”
李慕谦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努力平复有些过快的心跳。这是他第一次真正面对攻城,看着城下那如同潮水般涌来、哭喊与呵斥声混杂的人群,手心不禁微微出汗。
他学着旁边老兵的样子,将身体大部分隐藏在垛口后,只露出眼睛和半截长矛,死死盯着逐渐靠近的“人流”。
“稳住…稳住…”胡老三的声音压低了,像是在对自己说,也像是在安抚这些新兵,“让他们再近点…五十步…四十步…弓弩手——放!”
随着他一声令下,城头早已蓄势待发的弓弩手们猛地松开了弓弦。
“嗡——”
一片黑压压的箭矢带着死亡的尖啸腾空而起,划过一道弧线,如同冰雹般砸入城下的人群。
“噗嗤!”“啊!”
惨叫声顿时响成一片。缺乏盾牌保护的流民如同被收割的稻草般倒下,鲜血瞬间染红了冻土。但后面的人被督战队明晃晃的刀枪逼迫着,只能麻木地踏着同伴的尸体和哀嚎,继续向前涌来,将肩扛手提的草袋、门板等杂物奋力抛入护城河中。
“第二队,放!”
又是一轮箭雨落下,再次在人群中犁出数道血肉模糊的缺口。
李慕谦看着城下地狱般的景象,胃里一阵翻涌。他强迫自己移开视线,看向胡老三。老兵的侧脸在寒冷的空气中显得格外冷硬,那道疤痕像石刻般没有一丝波动。
“小子,看傻了?”胡老三似乎察觉到他的目光,头也不回地低声道,“这就是命。他们不死,咱们就得死。守城就是这样,先耗光这些填壕的,才能见到真章。”
流民的攻击持续了将近一个时辰。他们几乎是用血肉之躯,在守军稀疏但持续的箭雨和偶尔砸下的石块中,艰难地填塞着护城河。
几条狭窄的、由尸体和杂物铺就的“通道”勉强形成后,这一波流民如同退潮般,在更加凄厉的哭喊声中溃退下去,留下了满地的狼藉和逐渐凝固的暗红。
守军这边也迅速轮换。李慕谦和几个同袍被替换下来,靠在城墙内侧休息。伙夫抬着热气腾腾的米粥和杂粮饼上来,众人默默地领取,靠着冰冷的墙根坐下,抓紧时间进食。
没有人说话,只有粗重的喘息和吞咽声。李慕谦咬了一口干硬的饼子,就着温热的粥咽下,感觉一股暖流顺着喉咙滑入胃中,驱散了些许寒意和刚才视觉冲击带来的不适。
“都活动活动手脚,别僵着了!”胡老三的声音再次响起,“贼子不会让咱们清闲太久,下一波马上就来!可能是更多的流民,也可能就该那些穿皮甲的家伙上了!”
果然,不到半个时辰,城外的战鼓再次擂响,比之前更加急促、沉重。
---
城西,升平坊,守备营临时指挥点。
与城头间歇性的战斗不同,这里的气氛始终高度紧张。王二牛在小小的院落里来回踱步。他几乎两天没怎么合眼了,眼珠布满血丝。
“怎么样?下面那些老鼠挖到哪儿了?”他一把抓住刚从外面回来的哨官,急声问道。
哨官压低声音:“守备大人,估摸着再有大半天,就能挖到城墙根了!咱们这边也准备好了,坑道挖好了,火药和‘零碎’都运进去了,就等您下令!”
王二牛眼中凶光一闪,却又强行压下:“不行!将军说了,要等他们自己挖到位置,最好是开始掏药室的时候再动手,这样才能一锅端,连他们的火药也省了!”
他烦躁地抓了抓头发,“他娘的,这等地老鼠自投罗网比真刀真枪干还磨人!”
一旁的管伯言相对冷静,他递给王二牛一碗水,低声道:“王守备,稍安勿躁。掘地非一日之功,贼人再快,也需时间。我们以逸待劳,占据主动。此刻越是沉得住气,收获便越大。”
王二牛接过水碗一饮而尽,抹了把嘴:“理是这么个理,可老子这心里跟猫抓似的!城头上兄弟们是真刀真枪地拼,咱们在这下面干等着…”
正说着,又一名士兵匆匆进来:“报!守备,城北传来消息,闯贼第二波上来了,看装扮像是些饥民,夹杂着少量步卒,攻势不强,城防营的兄弟们在轮流顶着,伤亡不大。”
王二牛哼了一声:“刘芳亮这老小子,倒是沉得住气,还在用这些炮灰耗咱们。”
他看向管伯言,“管先生,你说,他们什么时候才会把真正的精锐压上来?”
管伯言沉吟道:“当是流民消耗殆尽,或他们确认我城防出现破绽之时。亦或者…等地道挖通,里应外合信号发出之刻。”
王二牛重重一拳砸在掌心:“那就更不能让这些地老鼠成了事!告诉下面盯梢的弟兄,给老子盯死了!一有异动,立刻来报!”
---
襄城北门,未时左右。
闯军的第二波攻势来了,依旧是驱赶着大量面色饥馑、眼神麻木的流民,夹杂着少量装备稍好、负责督战和攻坚的步卒。攻势比第一波更有组织一些,甚至出现了一些简陋的、覆盖着湿棉被的盾车,试图靠近城墙。
战斗再次打响。箭矢、石块不断从城头落下,金汁那令人作呕的恶臭偶尔弥漫开来。李慕谦已经回到了垛口后,这一次他镇定了许多,跟着胡老三的指挥,用长矛刺杀那些试图沿着云梯攀爬的敌军。
面对这些大多面黄肌瘦、攻击乏力的流民和普通步卒,守军凭借着城墙优势和相对充足的准备,防御得还算从容。各段城墙的守军也开始有计划地轮换休息,以保存体力。
“看到没?”胡老三趁着击退一波攻击的间隙,指着城下那些倒在血泊中的尸体,“这些多半都是活不下去的苦哈哈,被闯贼裹挟来送死。真正的老营杀才,还在后面养精蓄锐呢。”他啐了一口,“这他娘的世道!”
李慕谦默默点头,看着城下那些无名的死者,心中五味杂陈。他们是敌人,也是这乱世的牺牲品。
一天的攻防就在这种断断续续、强度却逐步升级的节奏中过去。闯军似乎打定了主意要先用“人命”消耗守军的体力和物资,一波波的攻击如同海浪,虽未形成决堤之势,却也让守军始终紧绷着神经,得不到彻底放松。
夕阳的余晖再次将天空和大地染成一片凄艳的暗红色时,闯军终于如同倦鸟归巢般,缓缓退去。城头守军也终于能获得一段较长的喘息时间,疲惫如同潮水般涌上每个人的身体。
而在城西,升平坊地下,黑暗的角逐仍在继续。刀疤脸看着前方越来越坚硬的土层,眼中闪烁着兴奋与疲惫交织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