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王三,禹州城南边王家庄人。家里原本有几亩薄田,去年旱的旱,涝的涝,收成还不够交租子的。官府的税吏比蝗虫还狠,闯军来了又说要“均田免赋”,可他们打到哪里,哪里的百姓就得先遭殃。
我和同村的赵兵被官府拉了壮丁,发了一杆削尖的竹竿,一件破得露棉花的号衣,就这么稀里糊涂地站上了禹州南城墙。
二月初的天气,冷得邪乎。铅灰色的云层压得低低的,像一块浸透了脏水的破布,随时都能拧出水来。
寒风贴着城墙根儿打着旋儿往人骨头缝里钻,我裹紧了那件根本不顶事的号衣,把冰凉的竹竿抱在怀里,缩在一个垛口后面,牙齿忍不住地打颤。
赵兵就蹲在我旁边,他比我小两岁,以前在村里就是个偷鸡摸狗、耍嘴皮子的主儿。此刻他脸色青白,嘴唇冻得发紫,哆哆嗦嗦地低语:“三…三哥,这鬼天气…闯贼今天还…还来不来?”
我还没答话,旁边一个粗哑的声音就骂开了:“来你娘个腿!闭上你的乌鸦嘴!”
说话的是我们这一什的什长,姓胡,叫什么不知道,大家都叫他胡大膀。他是个老兵痞,听说在边军混过,脸上横肉虬结,一道刀疤从左边眉骨划到耳根,让他的脸看起来总是带着一股凶相。
他啐了一口浓痰,落在结着薄霜的墙砖上。
“听着动静大,都是他娘的虚张声势!闯贼的精锐都在北门跟王虎将军死磕呢,轮到咱们南门,都是些凑数的流民,吓唬谁呢!”
仿佛是为了印证他的话,天刚蒙蒙亮,低沉压抑的号角声就从东南西北四个方向几乎同时响了起来,呜呜咽咽,像无数冤魂在哭嚎,听得人心里头发毛。
“看!来了!”赵兵指着城外,声音带着哭腔。
黑压压的人群从闯军连营里涌了出来,推着些简陋的、连轮子都不齐的盾车,像一群移动的蚂蚁。他们的吆喝声杂乱无章,隔着老远就能感受到那股气息。
“都给老子把脑袋缩回去!”胡大膀厉声喝道,他那双浑浊却锐利的眼睛扫过我们这几个新兵蛋子,“没老子的命令,谁都不准露头!省点力气,也省点箭!”
我赶紧把身子往垛口后面缩了缩,只敢用眼角余光偷偷往外瞥。箭矢开始“休休”地飞上来,大多软绵绵无力地钉在垛口上,或者越过城头落入城内。
偶尔有几支力道足的,带着凄厉的破空声,“夺”的一声深深嵌入我们头顶的木梁,吓得赵兵一缩脖子。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复杂难闻的气味。昨天战斗留下的血腥味还没散尽,混合着金汁泼洒后残留的恶臭,还有泥土的腥气、潮湿的霉味以及我们这些人身上散发出汗酸的味道。这味道钻进鼻子里,黏在喉咙口,让人一阵阵反胃。
南门今天的攻势,果然如胡大膀所料,显得雷声大,雨点小。那些被驱赶上前攻城的“流民”,穿着比我们还要破烂,面黄肌瘦,眼神空洞。
他们慢吞吞地靠近,一旦城头扔下几块石头,或者守军弓箭手一阵齐射,他们就如同受惊的兔子,哭喊着、连滚带爬地向后溃退,任凭后面那些穿着皮甲、手持钢刀的闯军督战队如何鞭打、呵斥,也组织不起有效的进攻。
“看到没?”胡大膀靠在垛口上,甚至掏出一个脏兮兮的烟袋锅,可惜没有火石,只能干嘬两口过过瘾,“都是些填壕的料,命比纸薄。田见秀那老小子,精着呢。”
赵兵看着城下那些如同蝼蚁般被驱赶、倒下、又被后来者践踏的流民,脸色稍微好了点,低声嘟囔:“看来今天咱南门能躲过一劫……”
我却没那么乐观。我的目光越过那些混乱的流民,望向远处那片密密麻麻、旌旗招展的闯军连营。在那些篝火和帐篷之间,我似乎看到了一些不同的身影。
他们穿着更深色的衣服,队列更加整齐,像一片沉默的、蓄势待发的乌云,静静地矗立在喧嚣的战场后方。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不安,像冰冷的虫子,在我心底慢慢蠕动。
战斗断断续续地持续了一天。我们大部分时间都蜷缩在冰冷的城墙后面,听着从北门、东门方向传来的隐约却更加激烈的喊杀声、火炮的轰鸣声。
只有在敌军偶尔靠近城墙时,我们才在胡大膀的吼叫声中,战战兢兢地起身,用长长的竹竿或者捡来的石头,胡乱地往下捅、往下砸。手臂因为反复的、毫无章法的用力而酸痛难忍,精神却因为长时间的紧张等待和无所适从的麻木而更加疲惫。
看着城下那些不断重复着冲锋、倒下、再冲锋命运的流民,我有时会陷入一种奇怪的恍惚。
他们是谁?从哪里来?为什么非要来送死?而我们,又为什么非要守在这里,用他们的尸体来填充这段冰冷的城墙?这些问题没有答案,只有寒风依旧在呼啸。
黄昏时分,如同昨日一样,攻势渐渐停歇。残阳如同一个巨大的、正在凝固的血痂,挂在天边,将暗红色的余晖泼洒在尸横遍野的城外和硝烟缭绕的城头。
伙夫抬着木桶,送来了稀粥和杂粮饼子。我们靠着溅满血污和污渍的城墙,默默地吞咽着。没人说话,只有“窸窸窣窣”的咀嚼声和压抑的、沉重的喘息声。
“胡头儿,”赵兵啃完了最后一口饼子,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带着一丝侥幸问道,“明天闯贼还会这样吗?”
胡大膀把空烟袋锅在墙砖上磕了磕,眯起那双浑浊的眼睛,望着城外连绵的篝火,哼了一声:
“田见秀那老王八蛋,肚子里坏水多着呢。今天让咱们歇着,明天指不定憋着什么坏屁!都他娘的给老子警醒点,把招子放亮!”
我望着西边那片逐渐被暮色吞噬的、如同血染的天空,心里的那份不安非但没有减轻,反而像不断上涨的潮水,越来越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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