襄城西北,伏牛山的余脉在凛冽的二月寒风中更显萧瑟苍凉,枯黄的草木如同披着破败的孝服。黑风寨,这座依托险峻山势修建的堡垒,如同蛰伏的巨兽,沉默地注视着山下的动静。
最高的望楼内,寒风从了望孔呼啸灌入,带着刺骨的冷意。
屠三疤魁梧的身躯仿佛铁铸般钉在栏杆前,脸上那道从眉骨斜划至嘴角的狰狞疤痕,在昏暗的天光下微微抽动,更添几分凶悍。
他的目光锐利如鹰隬,穿透清晨尚未散尽的薄雾,死死锁定在山下那条沿着北汝河河谷蜿蜒而来的黑色洪流。
那洪流移动缓慢,却带着一股令人心悸的压迫感。无数面破损、脏污的旗帜在干燥的北风中疯狂翻卷,如同招魂的幡。
其中最醒目、最刺眼的,正是那面猩红的“刘”字大纛,在灰暗的天地间显得格外张扬。
“操他娘的!”屠三疤猛地啐出一口浓痰,落在脚下冰冷的木板上,发出“啪”的一声闷响。他语气凶狠,带着浓重的戾气,但那双深陷的眼窝里,却燃烧着一种遇到强敌时混合着紧张与兴奋的光芒。
“刘芳亮这龟孙,来得真他娘的快!看来是憋着劲要来掏咱们的老窝了!”
将军把黑风寨交给他,就是看中他这股子狠劲和这块易守难攻的地形。
身旁的哨官,紧了紧身上单薄的棉袄,低声道:
“千总,看清楚了,绝对是刘芳亮的主力,错不了。光是前面开路的马队,铺开来就不下两千骑,人马瞧着都挺精神,甲胄也齐全。后面的步卒……嘿,一眼望不到头,扬起的尘土把天都遮了一半,辎重车吱吱呀呀的,听着就让人心烦。这架势...”
“废话!老子眼睛又没瞎!”屠三疤骂了一句,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粗糙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的刀柄,发出沙沙的轻响。
“人数绝对超过三万!田见秀在禹州城下碰了一鼻子灰,刘芳亮这厮就想来捏咱们襄城这个软柿子?呸!做梦!”
他沉吟片刻,眼中凶光一闪,猛地回头,声音斩钉截铁:
“快!立刻给将军飞鸽传书!给我写清楚:刘芳亮主力已过黑风寨正面,精锐骑兵至少两千为前锋,后续步卒、辎重无数,行军速度很快,预计两日,其兵锋将抵襄城之下!其部骑兵势大,严防其突袭!另外,”
他压低了声音,带着一丝狠辣,“再派一队手脚最利索、对山路最熟的弟兄,带上三天干粮,从后山沿着小路摸下去,远远地缀着他们!给老子盯死了,摸清楚在什么地方扎营,营盘怎么布置,最重要的是——他们的粮车大队,大概走哪条道!记住,只准看,不准动手!谁敢暴露行踪,坏了大事,军法从事!”
“得令!”哨官肃然抱拳,毫不拖泥带水,转身快步下楼安排。
屠三疤独自留在寒冷的望楼上,望着山下那无边无际、缓缓逼近的敌军洪流,仿佛能听到那沉闷如雷的马蹄声和脚步声。他猛地一拍栏杆:
“刘芳亮……想碰襄城?先问问老子手里的刀,问问黑风寨的弟兄答不答应!传老子将令,各哨即刻起加强戒备,轮班哨位加倍!滚木礌石给老子堆满了!所有弓弩火器,都给老子仔细检查一遍,谁那里出了纰漏,老子扒了他的皮!咱们这黑风寨,就是他刘芳亮东进路上的第一道鬼门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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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乎在屠三疤的飞鸽冲出黑风寨的同时,襄城县衙内,陈远已经接到了前哨探马更为确切的回报。
“将军,刘芳亮前锋骑兵距离已不足八十里,其大队步卒紧随其后,烟尘蔽日。”李二狗语气急促,“北门、西门外聚集的难民越来越多了,哭喊震天,任凭如何喊话,驱之不散。属下担心……”
陈远站在舆图前,手指重重按在襄城的位置上,脸色冷峻如冰。他沉默了片刻,眼中闪过一丝决绝,猛地转身,声音如同金石交击,不容置疑:
“传我将令!即刻起,对城外滞留难民进行最后驱离!以弓箭仰射警示,箭矢落于其前方十步之外!同时着嗓门洪亮者,齐声喊话——‘闯贼大军刘芳亮部已近,距城不足八十里!襄城即日起进入战时状态,任何滞留城外者,视为闯军同党细作,格杀勿论!欲求生路,速往南行’”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略显迟疑的李二狗和陈铁柱,语气森然:“非常之时,行非常之法!心慈手软,便是对城内数万军民性命不负责任!执行命令!”
“是!”李二狗和陈铁柱心头一凛,齐声应道,立刻转身出去传令。
片刻之后,襄城北门和西门的城头之上,突然响起一片弓弦震响!
“嗖嗖嗖——!”
数十支利箭带着凄厉的破空声,划过一道弧线,并非射向人群,而是整齐地钉在了难民群前方十数步远的地面上,箭尾兀自剧烈颤抖!
这突如其来的攻击,让城下的哭喊哀求声为之一静,随即爆发出更大的恐慌和骚动。
紧接着,城头近百名被挑选出来的大嗓门士卒,在军官的指挥下,齐声怒吼,声浪如同滚雷般压向城下:
“城下人等听真——!闯贼大将刘芳亮率数万贼寇已至八十里外!襄城即刻封死!再有滞留城外不退者——视为闯贼细作——格杀勿论——!”
“欲求活命——速往南去”
“再不退走——下一轮箭矢——绝不容情——!”
吼声一遍又一遍地重复,伴随着城头弓箭手再次张弓搭箭,那明晃晃的箭镞在冬日惨淡的阳光下闪烁着致命的寒光。
难民们彻底被这毫不留情的最后通牒吓住了。求生的本能终于压过了对襄城虚幻的期盼。
“走!快走啊!官军要放箭了!”
“他们真会杀人的!”
“去南阳!快去南阳!”
黑压压的人群如同被惊扰的蚁群,开始疯狂地向南涌动,携老扶幼,跌跌撞撞,只想尽快逃离这即将变为战场的是非之地。
先前混杂在难民中,试图伺机靠近城门的几个闯军细作,见此情形,也只能暗骂一声,无奈地随着人流后退,失去了趁乱接近的机会,只能等待大军到来再作打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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