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十四年的二月初,凛冬的余威顽固地盘踞在中原大地。连日阴霾,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偶尔漏下几缕惨淡的阳光,非但驱不散寒意,反将融雪后的泥泞道路照得一片狼藉,更添几分凄惶。寒风卷过空旷的原野,呜咽着,仿佛预感到即将到来的腥风血雨。
占据了洛阳,获得了福王府巨额财富与粮秣的李自成,并未满足于眼前的胜利。在牛金星、宋献策等谋士的筹划下,闯军这架庞大的战争机器再次隆隆启动,兵锋直指河南另一座雄城、周王藩邸所在——开封!
闯军声势浩大,一路东进,沿途州县闻风丧胆。许多本就兵力空虚、官心涣散的小城,见到那漫山遍野的“闯”字旗和如林的长矛,几乎未做任何像样的抵抗便开门迎降。
郑州,临时设立的行辕内,李自成裹着一件貂皮大氅,正与麾下大将刘宗敏、谋士牛金星等人议事。炭盆烧得噼啪作响,跳动的火苗映照着几人或粗犷或深沉的面容。
“闯王,李永福那厮跑了!”刘宗敏声如洪钟,带着怒气,一拳砸在铺着地图的案几上,震得茶碗乱响,“在咱们大军抵达前夜,带着几十个亲信,溜得比兔子还快!真他娘是个养不熟的白眼狼!”
李自成冷哼一声,眼中闪过一丝厉色,仿佛冬日里淬火的刀锋:“额本以为他投降后能安分些,给他机会,日后未必不能抬举。既然他心向朱明,自寻死路,下次撞见,直接砍了便是,省得浪费粮食。”他语气平淡,却带着生杀予夺的决断,让帐内温度似乎都降了几分。
牛金星捻须道:“此等无信无义之徒,走了也好,免得日后生乱。如今我军兵锋正盛,当务之急是尽快拿下开封,震慑天下。”
李自成点头,粗糙的手指划过舆图,落在了开封西南方向:“开封是要打的。不过,侧翼也需扫清。刘芳亮那边有消息吗?”
刘宗敏回道:“芳亮兄弟已按计划率兵向汝州进发,郏县指日可下。拿下汝州,便可屏障我军主力侧翼,同时威胁襄城西北。”
“襄城…陈远…”李自成念叨着这个名字,掏出那封回信又看了看,不由嗤笑出声,将信纸随手丢在案上,“球毛娃娃,口气倒是不小!就凭他手下那万把号刚凑起来的人马,也敢跟额几十万大军叫板?”他站起身,走到帐口,望着外面络绎不绝、士气高昂的部队,胸中豪气顿生,“等额收拾了开封,回头就让他晓得啥叫王师!不过嘛…”他顿了顿,脸上又露出一丝猎户看到好猎犬般的惜才之色,“这小子是个人才,到时候若能识相归顺,倒也不是不能给他个位置。”
他随即下令,声音斩钉截铁:“传令下去,让田见秀分出一支偏师,南下新郑,然后向禹州方向施加压力!告诉见秀,动作要快,声势要大,让那陈远首尾不能相顾!”
“是!”传令兵领命,翻身上马,疾驰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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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下进攻新郑的闯军偏师,几乎没有遭遇像样的抵抗,便轻易地踏破了这座小城的城门。城破的瞬间,压抑已久的疯狂如同决堤的洪水般爆发出来。
王五如今已不再是只管几十号人的小头目,因作战勇猛或者说在驱赶流民填壕时足够狠辣,加之队伍扩张,他已被提拔为管队,手下有近两百号人,其中大半仍是新附的流民。他骑着一匹抢来的驽马,腰挎着一把豁了口的腰刀,虽然依旧满脸横肉,但眼神中多了几分过去没有的得意和戾气。
“抢啊!兄弟们!城里有的都是咱们的!”王五声嘶力竭地吼叫着,一马当先冲入混乱的街道。他手下的流民们,如同饿疯了的狼群,红着眼睛,砸开店铺,踹开民房,见到值钱的东西就往怀里塞,见到粮食就扑上去争抢。哭喊声、求饶声、狂笑声、打砸声混杂在一起,构成了一幅乱世地狱图景。
赵石头拄着一根削尖的长竹竿,被疯狂的人流裹挟着冲进城里。他比在宜阳时更加消瘦,颧骨高耸,眼神空洞而麻木。怀里的那点粮食早已在行军途中吃光,极度的饥饿让他暂时忘却了洛阳城下的恐惧。他看到街边一个被推翻的粮食摊,散落在地上的杂粮混合着泥土和牲口粪便,几个流民正像狗一样趴在地上争抢。赵石头喉咙里发出一声低吼,也猛地扑了过去,用脏污的双手拼命地将那些肮脏的粮食往自己破旧的衣襟里搂,甚至顾不得塞进嘴里几把带着泥沙的生粮,呛得连连咳嗽,眼泪都流了出来,却依旧死死护住怀里的“战利品”。
王五策马在一个相对富户的宅院前停下,看着手下砸开大门,冲进去翻箱倒柜,将绸缎被褥、铜钱银器甚至女人用的胭脂水粉都扔了出来,他脸上露出了满足而残忍的笑容。这就是权力,这就是乱世的“活法”。他抢过一个手下递来的半壶酒,仰头灌了一口,辛辣的液体灼烧着喉咙,却让他更加兴奋。“快!能拿的都拿走!拿不走的给老子烧了!下一站禹州!那里更富!”
短暂的抢掠之后,这支由田见秀麾下将领统率的偏师,带着抢来的物资和更加膨胀的欲望,如同一股裹挟着无数泥沙和血腥的浑浊泥石流,毫不停歇地转向西南,朝着禹州方向滚滚而去。队伍中,有人因为抢到了东西而兴奋地交谈,有人因为受伤或没抢到而骂骂咧咧,更多的人则像赵石头一样,沉默地走着,怀揣着抢来的那点微不足道的“财富”和对下一个目标的渺茫希望,眼神麻木,脚步沉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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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乎在闯军偏师南下的同时,襄城县衙大堂内,气氛凝重得如同外面的天气。
两封求救信——来自北面禹州和西北面郏县——如同两块沉重的巨石,压在每个与会者的心头。巨大的河南舆图悬挂在正壁,上面新标注的红色箭头,清晰地显示出闯军两路夹击的咄咄逼人之势。
陈远面色沉静,但紧抿的嘴唇和微微蹙起的眉头,暴露了他内心的不平静。他将两封求救信的内容再次简述,声音在大堂内回荡:“情况危急,禹州、郏县同时告急。闯贼兵分两路,刘芳亮攻汝州威胁郏县,田见秀分兵自新郑南下,直扑禹州。诸位,有何对策?”
话音刚落,王虎第一个猛地站起来,声音如同炸雷,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将军!这还有啥好议的?打他娘的!禹州一定要救!那地方俺熟!城墙比郏县厚实,城里咱们的伏牛山货行还在开着,粮食银钱都不少!让俺带二营上去,保管把闯贼揍趴下!”他蒲扇般的大手挥动着,显得急不可耐。
孙铁骨相对沉稳,他站起身,走到地图前,手指先点向汝州方向,又划向禹州,沉声道:“王游击勇猛可嘉。但敌有两路,我军兵力有限,需分清主次,慎重抉择。”
他看向陈远,语气凝重,“将军,禹州位置确实关键,若失守,闯军便可沿官道直逼我襄城北门,且会切断我们与北面可能的联系。然而,刘芳亮部乃闯军老营主力,战力强悍,其兵锋直指郏县,若郏县失,则我西北门户洞开,襄城将面临两面夹击之险!末将以为,是否应集中主力,先确保西北方向,利用黑风寨地利,节节抵抗?”
孔林节捻着胡须,接口道:“孙参将所虑不无道理。然,集中主力于一处,另一路必然危急。禹州城坚,物资丰裕,若能守住,可成为钉在北面的钉子,牵制大量敌军。且救援禹州,官道通畅,利于我军驰援。二营新兵居多,正需依托坚城进行历练。至于郏县…”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众人,“或可另寻他法。”
王二牛皱着眉头道:“孙大哥,孔先生,咱们兵力就这么多,分兵则弱啊!襄城是根本,不容有失!是不是应该稳守襄城,暂缓救援,观察敌军动向?”
“放屁!”王虎立刻反驳,瞪着王二牛,“见死不救,还是咱忠义营吗?禹州赵知州眼巴巴等着呢!等观察清楚了,城都破了!到时候闯贼挟大胜之威而来,士气更盛,咱们更不好打!”
韩猛也开口道:“末将以为,王游击所言在理。襄城防务,末将与王守备必竭尽全力。但若坐视禹州沦陷,敌军兵临城下,恐士气受损,百姓恐慌。”
陈远静静地听着众人的争论,手指无意识地在案几上轻轻敲击。分歧很明显,王虎主战求速,孙铁骨偏向稳妥和重点防御,王二牛担忧根本,韩猛则考虑士气和民心。
这时,一直沉默的屠三疤突然站了起来,他脸上那道狰狞的疤痕在烛光下微微抽动,声音沙哑却带着一股狠劲:“将军!诸位!俺屠三疤是个粗人,不懂那么多大道理!但黑风寨是俺们起家的地方,一草一木俺都熟悉!孙参将担心西北方向,俺觉得有理!但未必就要把主力都压过去!”
他走到地图前,粗糙的手指重重地点在黑风寨的位置:“让俺带俺的一部兵回去!就六百战兵,再加两百辅兵!凭借黑风寨的险要,俺能像颗钉子一样钉在那里!刘芳亮想来打襄城,他的粮道就别想安生!他想围攻俺,那山寨易守难攻,够他喝一壶的!就算最后守不住,俺也能带着弟兄们从后山小路撤回襄城!这样,既能牵制西北之敌,又不影响救援禹州!”
屠三疤的话,提供了一个新的思路。利用黑风寨的地利,以少量精锐兵力进行游击牵制。
陈远眼中精光一闪,他看向孙铁骨:“孙参将,你以为屠千总之策如何?”
孙铁骨沉吟片刻,缓缓点头:“屠千主熟悉黑风寨地形,其部亦多山地作战经验。以此精锐一部前出黑风寨,倚仗地利骚扰牵制,确是一步险棋,但或可奏奇效。只是…风险亦是不小。”
孔林节也微微颔首:“此策可行。既能缓解西北压力,又可集中主力救援更关键、也更利于我军发挥的禹州方向。”
王虎见支持救援禹州的声音占了上风,立刻拍着胸脯道:“将军!就让屠兄弟去黑风寨!禹州交给俺和二营!定不叫将军失望!”
陈远的目光缓缓扫过众人,王虎的急切,孙铁骨的沉稳,屠三疤的悍勇与决绝,王二牛和韩猛的忧虑…他都看在眼里。心中权衡利弊,终于,他深吸一口气,做出了决断。
“好!”陈远站起身,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王虎、吴有名听令!”
“末将在!”两人肃然出列。
“命王虎率辅兵二营主力,吴有名率骑兵营主力,即日启程,沿官道北上,驰援禹州!首要任务,协助赵知州守住城池!其次,锤炼新兵!”
他特别看向吴有名,目光锐利:“吴千总,广派斥候,探查敌情!你的骑兵是眼睛,是匕首,非有绝佳战机,不得与敌硬拼!掩护二营,游弋扰敌!”
“末将明白!”
陈远又盯着王虎,语气前所未有的严厉:“王虎!记住你的任务是守城!稳守!没有我的命令,绝不可浪战!人在城在,是让你凭借城墙耗死敌军!孔先生,周燧随军同行,参赞军务,协调后勤,务必节制王虎,不得有误!”
“是!”王虎、孔林节、周燧齐声领命。
“屠三疤!”
“末将在!”屠三疤猛地挺直身躯。
“命你率本部六百战兵,及调配的两百辅兵,即刻返回黑风寨!依托山险,建立前哨!你的任务是:骚扰自汝州方向敌军,尤其是其粮道!迟滞其进军速度!必要时,可放弃山寨,撤回襄城!我要你像一根毒刺,扎在刘芳亮的侧翼!”
“将军放心!俺屠三疤定叫那刘芳亮寝食难安!”屠三疤脸上疤痕扭动,露出一个狰狞而自信的笑容。
“孙铁骨!你的一营主力护卫襄城!”
“韩猛!王二牛!襄城防务,交由你二人!即刻起,封闭北门、西门,只留东、南二门,由老兄弟值守!严加盘查,不得有误!”
“赵老!后勤转运,尤其是黑风寨物资,三日内必须完成!”
“李二狗,夜枭!两路敌军动向,特别是粮草、兵力,我要准确、及时的情报!”
一连串的命令如同疾风骤雨,清晰而果断。每个人都感受到了巨大的压力和紧迫感。
“诸位!”陈远最后环视全场,声音沉毅如铁,“闯贼势大,此乃我忠义营存亡之际!襄城是我们的根基,禹州是我们的屏障,黑风寨是我们的奇兵!望诸位同心戮力,严守号令,各司其职!让李闯看看,我忠义营儿郎的血性!”
“是!!”众将轰然应诺,声浪几乎要掀翻屋顶,充满了力量。众人快步离去,甲叶铿锵,脚步声声,如同擂响的战鼓。整个襄城,瞬间如同一张拉满的强弓,紧绷欲射,肃杀之气弥漫在初春寒冷的空气中,预示着一场决定命运的风暴即将来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