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十四年的正月末,襄城的积雪大多消融,只在背阴的墙角屋后还残留着些许斑驳的白色。泥泞的街道被后勤营组织人手垫上了碎石和煤渣,车马行人往来,虽不复往日的繁华,却也透出一股顽强复苏的生机。空气中弥漫着湿润的泥土气息、尚未散尽的硝烟味,以及一种新旧交替间特有的、混杂着希望与不安的躁动。
权力的更迭如同春雪消融,表面平静下是暗流的涌动。新上任的各级将领、总管们如同上紧了发条的钟表,在各自的职责范围内高效运转,整军、肃纪、安民、理政……一切都朝着陈远规划的方向稳步推进。然而,乱世从无真正的平静。就在陈远埋首于襄城百废待兴的繁杂事务中时,三封来自不同方向、代表着不同势力与意图的信件,几乎同时送到了他位于县衙后堂的书房。
书房内,炭盆烧得正旺,驱散了初春的寒意。陈远拆阅的第一封信,是来自京城,由那位曾主导招安的刑部尚书刘泽深秘密送来的。信使是扮作行商的老手,信件隐藏得极为巧妙。
展开信纸,是熟悉的、带着官场圆滑与文人矜持的笔迹。刘大人先是颇为“欣慰”地赞扬了陈远“果断平叛,收复襄城,为朝廷除去一患,彰显忠义”,言语间仿佛陈远是他一手栽培的门生故吏。紧接着,笔锋便是一转,以长辈兼“自己人”的口吻谆谆告诫:
“远之虽起于行伍,然既受朝廷敕封,便当恪守臣节,心向王事。吾辈读书人,明礼义,知廉耻,当以忠君爱国、抚恤黎庶为念,万不可效仿那等草莽流寇,行那跋扈不臣、鱼肉乡里之事,徒惹天下物议,寒了圣心与本官期许之意。”
这看似关切的话语,实则是绵里藏针的敲打与警告。信末,刘大人又“推心置腹”地提及,陈远在襄城自行任命参将、游击等高级军职之事,在朝中引起了一些非议,是他“力排众议”,“陈明利害”,才将此事暂且压下,并暗示陈远,面对即将可能到来的李闯大军,务必“保境安民”,守住朝廷在豫西的这片“净土”。
看完信,陈远嘴角泛起一丝若有若无的冷笑,将信纸置于炭盆边缘,看着火苗渐渐吞噬那些冠冕堂皇的字句。这刘泽深,卖人情的手段倒是娴熟。他略一沉吟,便亲自提笔回信。信中语气极为恭谨,表示一定“谨记大人金玉良言”,必当“秣马厉兵,严守襄城”,并再次强调了与李自成等“反贼”势不两立的立场。写完,用上火漆,交给信使。
第二封信,则让陈远微微挑起了眉头。信件的来源出乎意料——竟是来自洛阳的李自成!送信之人是一名胆大心细的商人。
李闯王的信,字里行间透着一股扑面而来的草莽霸气与胜利者的自信。信中先是简单夸赞了陈远“以流民之身,创此基业,足见胆略非凡,乃豪杰也”,但随即话锋直转,毫不客气地指出陈远“受伪明招安,甘为鹰犬,实为不智”,并威胁道,若执迷不悟,待到他春日整顿完毕,大军东向之时,便要陈远“试看俺老营儿郎之锋芒”!
看着这近乎最后通牒般的信件,陈远脸上并无怒色,反而露出一丝玩味。他没有多做思考,提笔回信,语气平淡而坚决:
“襄城在此,陈某在此。李帅若欲东来,尽管放马过来。刀锋相见,各安天命便是!” 他将回信交给那名忐忑的商人,挥挥手让其离去。
第三封,则是来自南阳知府郑元勋的正式公文。信中先是惯例的官样文章,恭贺陈远“勘定襄城之乱,功在社稷”。随后,便切入正题,言及“闯逆凶焰日炽,朝廷深以为忧”,为“统筹剿闯事宜,协调各方兵力”,特遣“河南巡按御史王珅王大人”为督军,“不日将借同本府幕僚孙世瑞先生,一并抵达襄城”,“望陈将军能与王督军精诚协作,共御强敌,以报君恩”。
“督军?还带了郑元勋的幕僚?眼线倒是派得齐全。”陈远放下公文,轻笑一声。这在他的预料之中。他提笔回文,语气恭顺地表示“谨遵上命”,定当“妥善迎接王督军与孙先生”。
处理完这些来自外部的纷扰,陈远将注意力重新拉回内部。李自成的威胁如同悬顶之剑,增强自身实力,刻不容缓。他深知,除了严格的训练和充足的粮饷,武器装备的优势,往往能在战场上起到决定性的作用。
他起身,带着陈铁柱和两名亲兵,径直来到了位于城西、规模已扩大数倍的匠造处。
如今的匠造处,占据了原襄城官营匠坊的大片区域。尚未走近,一股混合着煤炭、熔融金属、汗水与皮革的浓烈气味便扑面而来。数十座炉灶如同巨兽般吞吐着火焰,将工坊内映照得一片通红。叮叮当当的敲打声密集如雨,拉动风箱的呼呼声、淬火时的刺啦声、工匠们粗声大气的吆喝声交织在一起,形成一股充满力量与热度的喧嚣洪流,与县衙的肃静形成了鲜明对比。
负责人张铁臂正赤膊站在一座炉前,古铜色的脊背上汗水淋漓,肌肉虬结的手臂挥舞着铁锤,与徒弟配合着锻打一块烧红的铁料,火星四溅。见陈远亲自到来,他连忙放下活计,用汗巾胡乱擦了把脸,迎了上来。
“将军!”张铁臂声音洪亮,带着工匠特有的直爽。
“张师傅,不必多礼。”陈远摆摆手,目光扫过热火朝天的工坊,“我带回来的那些图纸,打造的如何了?”
此前,陈远已对明军制式鸟铳进行了一些改进,如加装照门、准星以提高精度,统一口径以简化后勤。
“回将军,按您的吩咐,第一批五十杆改进后的新式火铳已经打造完成,正在由鲁把总带人校验。统一了口径,装填确实快了不少,准头也好多了。”张铁臂汇报着,又指向另一边一个工作台,上面摆放着几个结构精巧但略显粗糙的金属部件,“您说的那个‘燧发’机构,咱们反复试验,哑火还是多了些,主要是这燧石质量和击锤力道不好掌握,小的们还在琢磨。”
陈远点点头,这在他的预料之中。燧发枪是方向,但需要时间和技术积累。他今天来,是想看看在其他方面能否有所突破。
他走到一处堆放长柄兵器的区域,拿起一杆制式长枪,掂量了一下。明军的长枪多为白蜡杆,长度足够,但枪头形制单一,多为简单的柳叶形或凿子形,破甲能力有限。
“张师傅,长枪枪头,能否改进?”陈远问道,“比如,将枪刃适度加宽,并开出两道血槽?这样的枪头,刺入后创口更大,难以愈合,拔出也更容易。或者,尝试将枪头根部加厚,做成带倒钩的形制,增加杀伤和威慑?”
张铁臂拿起一个枪头坯子,仔细看了看,又比划了一下:“将军,加宽枪刃、开血槽,这个不难,就是多费些工时打磨,能让枪头更耐用,放血更快。至于带倒钩……”他皱起眉头,“打造起来麻烦,而且刺入后不易拔出,恐怕会影响军阵连环突刺的节奏,小人觉得,可能更适合用来守城或者对付骑兵?”
陈远思索片刻,觉得张铁臂说得有道理。军阵长枪讲究的是密集、连续、快速的刺击,过于复杂的枪头可能适得其反。“那就先按加宽枪刃、开血槽的方案,试制一批,看看效果。另外,枪杆的选材和晾制工艺也要把关,务必坚韧,不易断裂。”
“是,小的明白!”张铁臂应道。
陈远又走到铠甲区。目前忠义营的铠甲,主要还是以缴获和自制的棉甲、皮甲为主,铁甲数量稀少。
“铁甲的打造进度如何?”陈远问道。一副完整的铁甲,在这个时代就是重宝。
“将军,铁甲打造太耗工时了。”张铁臂面露难色,“一副像样的铁甲,一个熟练匠人带着徒弟,也得忙活一两个月。咱们现在人手虽然多了,但主要精力还是放在打造刀枪和火铳上。铁甲……目前只攒了不到三十副。”
陈远也知道急不来。他思索片刻,说道:“铁甲暂时无法大规模装备。但我们可以想办法增强现有棉甲、皮甲的防护。比如,在棉甲的关键部位,如胸背、咽喉、肩臂外侧,镶嵌加厚铁片,或者用铆接的方式固定一些小的铁甲片,制成‘布面铁甲’,这样既能减轻重量和成本,防护力也比纯棉甲强上不少。尤其是给哨官、队长这些基层头目装备。”
张铁臂眼睛一亮:“这个法子好!镶嵌铁片,确实比打造整副铁甲快得多!小的回头就带人试验几种方案,找最结实又省料的铆接法子!”
陈远在匠造处盘桓了近一个时辰,与张铁臂以及几位老匠人讨论了诸多细节,从武器形制到盔甲改进,再到火药颗粒化、木工坊批量生产枪杆和盾牌的标准化等等。他深知,技术的进步非一日之功,但只要方向正确,持续投入,积少成多,终能形成优势。
离开匠造处时,已是傍晚。夕阳的余晖将襄城参差的屋脊和巍峨的城墙勾勒出一道温暖的金边,工坊的喧嚣渐渐被暮色笼罩。陈远站在匠造处门外的高地上,望着这座在夕阳下显得格外沉静的城池,心中充满了紧迫感与斗志。三方来信,如同三面镜子,映照出他如今所处的复杂局面。前路艰险,内有隐忧,外有强敌,唯有砺器强兵,稳扎稳打,方能在这乱世洪流中,劈波斩浪,闯出一条生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