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十三年的腊月二十六,天色未明,伏牛山深处笼罩在一片铅灰色的晨雾中。枯枝上凝结的霜花在朦胧中泛着惨白的光,仿佛为这片荒凉的山野披上了一层孝布。
义信堂副帮主何老六紧了紧身上的羊皮袄,呵出的白气在胡须上结成了细小的冰棱。他带着一名贴身亲信,两骑快马踏破了山道的寂静,马蹄敲击在冻土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副帮主,这天气真是见鬼了。亲信搓着冻得通红的双手,低声抱怨道。
何老六眯着眼睛,目光锐利地扫过道路两旁光秃秃的山林:少废话,办正事要紧。
他的心情确实不错。就在昨日,他知道了牛五爷在吴府书房内,与襄城各大士绅达成了共谋大事的约定。更让他得意的是,自己亲自出马,竟说动了那个整日龟缩在守备营里的张守备。
想到这里,何老六的嘴角不由泛起一丝冷笑。那张守备当时吓得面如土色,在守备府的书房里来回踱步,桌上的茶水凉了又换,换了又凉。
何副帮主,此事......此事若是败露,可是要掉脑袋的啊!张守备当时的声音都在发颤。
何老六却是不慌不忙,慢条斯理地把玩着手中的茶杯:张大人,您现在这般苟延残喘,与掉脑袋又有何异?等陈远腾出手来,第一个要清算的就是您这个曾经跟着李永福打过他的守备。
这话正戳中了张守备的痛处。他颓然坐回椅中,面色灰败。
若是事成,何老六适时抛出诱饵,您就是襄城真正的守备,再不用看王有财那个墙头草的脸色。到时候,城防、税赋,还不是您说了算?
最终,在何老六软硬兼施下,张守备颤抖着在盟约上按下了手印。
此刻,回忆起这一幕,何老六不由挺直了腰板。守备营那三百残兵固然不堪大用,但张守备手中的城门钥匙和武库权限,却是整个计划中最关键的一环。更不用说那些尘封在武库中的盔甲兵器,对缺少装备的义信堂和草头寨来说,无异于久旱逢甘霖。
快马在崎岖的山道上又奔驰了一个时辰,前方出现一道险峻的峡谷。谷口狭窄,仅容两骑并行,两侧峭壁如刀削斧劈,猿猴难攀。这里便是草头寨的门户,果然是一处天险。
谷口处,几个穿着臃肿破旧棉袄的汉子正围着一小堆篝火取暖。见有生人靠近,他们立刻警觉地站起身,手按在了腰间的刀柄上。为首一个脸上带着刀疤的汉子厉声喝道:站住!什么人?
何老六勒住马缰,马匹在原地打了个转,喷着白气。他居高临下地打量着这几个喽啰,只见他们面色饥黄,身上的棉袄破旧不堪,露出里面发黑的棉絮。
襄城义信堂,副帮主何老六,特来拜会马寨主!何老六的声音在山谷间回荡。
那刀疤脸汉子一听是义信堂的人,脸色立刻缓和下来,忙堆起笑容:原来是何副帮主!马爷早有交代,您快请进!说着便上前帮忙牵马。
何老六翻身下马,将缰绳丢给那汉子,整了整衣袍,带着亲信大步踏入谷中。
穿过狭长的谷道,眼前豁然开朗。一片依山而建的寨落出现在眼前,简陋的木屋和窝棚杂乱无章地散布在山坡上。此时已是清晨,阳光勉强穿透云层,照在覆雪的屋顶上,反射出刺眼的白光。
寨中人来人往,却毫无生气。许多面黄肌瘦的寨众正在清理积雪,动作迟缓得如同行尸走肉。他们身上的衣服破烂不堪,有些人甚至只穿着单薄的麻衣,在寒风中冻得瑟瑟发抖。
何老六注意到,一个老妇人正蹲在窝棚前,用破瓦罐煮着什么东西,锅里翻滚着几片看不清模样的野菜叶子。旁边几个孩子眼巴巴地望着,嘴角挂着清涎。
看什么看!引路的小头目呵斥道,都滚远点!
老妇人吓得连忙端起瓦罐,带着孩子们躲进了窝棚。
何老六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心中却是一沉。这草头寨虽然人数众多,但看这光景,怕是连温饱都成问题。这样的乌合之众,真能指望他们守住襄城?
寨中小弟引着何老六来到位于山寨中央的议会大堂。这大堂以粗糙的原木和石块垒成,门前挂着两张破烂的虎皮,在寒风中轻轻晃动。
大堂内,炭火盆烧得噼啪作响。一个身材高大、满脸虬髯的汉子正大马金刀地坐在虎皮交椅上,腰间挎着一柄厚背砍山刀,正是草头寨寨主马三刀。他眼窝深陷,带着熬夜的疲惫,但眼神却锐利如鹰。
何老弟!可算把你盼来了!马三刀声若洪钟,站起身迎了上来,这鬼天气,一路辛苦了吧?快坐,喝碗酒驱驱寒气!
早有喽啰端上粗瓷海碗和酒坛。何老六接过碗,只见碗沿沾着油污,酒水浑浊,散发着劣质酒精的气味。他强忍着不适,一饮而尽,辛辣的液体顺着喉咙烧下去,让他忍不住咳嗽了几声。
好酒!何老六抹了把嘴,违心地赞道,马寨主,兄弟我代五爷向您问好!
五哥太客气了!马三刀大手一挥,重新坐回交椅,咱们兄弟之间,不说这些虚的。昨天五哥派人传信,说有天大的买卖要做,老子可是一宿没睡,就等着老弟你来细说呢!到底是什么样的泼天富贵,值得五哥如此郑重其事?
何老六环视四周,见除了马三刀外,还有几个头目模样的人站在一旁,个个面露饥色,眼神却透着贪婪。
马寨主,此事关系重大......何老六欲言又止。
马三刀会意,对左右挥了挥手:都出去守着,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许进来!
待众人退下,大堂内只剩下马三刀和何老六两人。炭火盆中的火焰跳跃着,在两人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影子。
何老六压低声音,将整个计划和盘托出。当他提到夺取襄城四个字时,马三刀猛地站起身,眼中迸发出骇人的光芒。
夺......夺取襄城?马三刀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发颤,五哥果然还是那个敢想敢干的五哥!这票买卖,够大!老子干了!
他激动地在大堂内来回踱步,厚重的靴子踩在石板上发出咚咚的声响:说吧,要老子怎么做?
何老六心中暗喜,详细说道:计划定在腊月三十,年关之夜。届时黑风寨必定放松警惕,城内守备空虚。
他走到桌前,用手指蘸了酒水,在桌面上画出示意图:关键有三:其一,贵部需秘密运动至襄城附近。我们已经打点好张守备,届时他会以征调民夫加固城防的名义,夜间开启西门,放贵部入城。
马三刀摸着虬髯,沉吟道:一千号人动静不小啊。陈远的探子可不是吃素的。
正是。何老六点头,所以贵部需要化整为零,分批隐蔽接近。可以扮作流民、商队,分散在襄城周边的村落里。到了约定时间,再汇聚于西门外。
他在桌上画了几个箭头:我们已经安排好了几处隐蔽的落脚点,都是吴家和其他几位老爷的庄子,绝对安全。
马三刀眼中精光闪烁:好!继续说!
其二,何老六压低声音,入城后,贵部与义信堂兄弟需迅速控制四门。张守备的人会配合我们,稳住西门和北门。南门靠近黑风寨方向,守军中有不少王有财安插的人,可能不会那么顺利,所以需要多派些人手。
他特别强调:武库里的盔甲兵器,优先装备贵部精锐和义信堂的老弟兄。我听说里面还有二十副铁甲,一百副皮甲,长枪、腰刀、弓弩俱全。
马三刀闻言,呼吸都急促起来:铁甲?当真?
在这个时代,一副铁甲就是无价之宝。他草头寨上下,连一副像样的皮甲都找不出来。
千真万确。何老六肯定道,都是李永福留下的家底。张守备胆小,一直没敢动用。
好!好!马三刀连声叫好,激动得搓着手,有了这些装备,老子的人马就是正规军了!
其三,何老六的声音带着一丝狠辣,控制城池后,立刻坚壁清野。将所有城门用沙石堵死,征发城内青壮上城协防。吴家等士绅会出钱出粮,稳定人心。
他眼中闪过一丝精明的光芒:最重要的是,我们要断了黑风寨的粮草供应!据我们掌握的情报,陈远现在养着近9千人,每日人吃马嚼,消耗巨大。襄城是他们最重要的粮草来源地之一。一旦我们控制了襄城,黑风寨的存粮最多支撑两个月!
马三刀恍然大悟:妙啊!只要咱们能守住襄城,他们就只能去抢其他州县!
正是!何老六兴奋地一拍桌子,只要他去抢其他城池,那就是坐实了反贼的罪名!到时候,皇上必然收回招安的成命,他陈远就成了天下共讨之的逆贼!咱们这是替天行道!
马三刀听得心花怒放,但随即又想到一个问题:那陈远要是狗急跳墙,全力攻城怎么办?
何老六冷笑道:马寨主多虑了。攻城不同野战。襄城墙高池深,储备充足。他陈远想要强攻,不死上三五千人,休想踏进襄城一步!况且...
他压低声音:吴老爷已经暗中联络了朝中的关系。只要咱们能坚守半个月,弹劾陈远阳奉阴违、纵兵抢粮的奏章就会送到御前。到时候,他就是不想当反贼都不行了!
这番话彻底打消了马三刀的疑虑。他猛地一拍桌子:好!就依此计!老子这就去点齐人马,准备干粮!定在三十日前,悄无声息地摸到襄城边上!
两人又就联络方式、信号、入城后的具体分工等细节反复推敲。何老六特别强调:入城时以三支火箭为号。见到信号,张守备就会开启西门。入城后,义信堂的兄弟会在城门处接应,带领贵部直扑武库和府衙。
还有一件事,何老六眼中寒光一闪,控制城门后,要立刻杀向李二狗的据点!这厮是陈远在襄城的耳目,手下探子众多,必须第一时间除掉,以免走漏消息!这是五爷和吴老爷特别交代的!
马三刀会意地大笑起来:何老弟果然是个干大事的!放心,老子第一个就去宰了那个李二狗!
一切商议妥当,何老六起身告辞。马三刀亲自将他送到寨门,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何老弟,回去告诉五哥,我马三刀必定准时赴约!咱们兄弟联手,就在这年关,闹他个天翻地覆!
何老六翻身上马,回头望了一眼破败的草头寨,心中却是豪情万丈。这一票若是干成,他们义信堂将成为一股不可小觑的势力。他也会成为一个举足轻重的大人物,而不是一个帮派头头。
两骑快马绝尘而去,消失在茫茫山道中。
马三刀站在寨门前,望着远去的烟尘,脸上的笑容渐渐收敛。他转身对身边的心腹低声吩咐:去,把各队头目都叫来。记住,要悄悄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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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在襄城吴府的书房内,牛五爷正与吴敬贤密谈。
吴老爷,何老六已经去草头寨了。牛五爷低声道,马三刀那边应该没问题。
吴敬贤轻轻吹着茶盏中的浮沫,神色平静:五爷办事,老夫自然放心。只是...那李二狗...
牛五爷眼中凶光一闪:吴老爷放心,这事我已经安排妥当了。只要城门一控制住,我亲自带人去端了李二狗的老巢!这厮手下耳目众多,必须第一时间除掉!
吴敬贤满意地点点头:五爷考虑周到。李二狗一除,陈远在襄城就是瞎子、聋子。到时候,就算他想要报复,也找不到准确的目标。
他放下茶盏,走到窗前,望着阴沉的天空:只要我们能守住襄城。陈远军中无粮,必然生变。到时候,他要么退兵,要么就只能去抢掠其他州县。无论他选择哪条路,都是死路一条!
牛五爷狞笑道:到时候,咱们就是替朝廷剿贼的功臣!他陈远不是顶着忠义营的官帽子吗?咱们就让他亲手把这顶帽子摘下来!
两人相视而笑,书房中充满了阴谋得逞的得意。
然而他们不知道的是,就在他们密谋的同时,黑风寨中,陈远已经嗅到了危险的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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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风寨,聚义堂内。
陈远刚刚听完孔林节关于年节准备的汇报,满意地点点头。
先生辛苦了。今年这个年,总算能让兄弟们过个踏实年了。
孔林节拱手笑道:全赖将军运筹帷幄,如今库中粮草充足,布匹、油盐、腊肉一应俱全。赵老正在带着后勤营加紧准备,定让弟兄们除夕夜都能吃上顿像样的年夜饭。
这时,亲兵送来了李二狗的最新密报。陈远展开一看,眉头微微蹙起。
将军,可是襄城那边有什么动静?孔林节察言观色,轻声问道。
陈远将密报递给孔林节:牛五、吴敬贤近日走动频繁,与张守备接触密切。二狗虽然还没摸清他们的具体谋划,但肯定没安好心。
恰在此时,孙铁骨大步走进聚义堂,听到二人的对话,不由哈哈大笑:将军何必忧心?不过是一群跳梁小丑,能掀起什么风浪?以我忠义营如今之军威,七千虎贲之士,就算他们有什么阴谋,大军一到,也能顷刻间将襄城碾为平地!
他说着,走到炭火盆前烤着手,脸上满是自信:要我说,他们最多也就是想借着年关,在城里闹点动静,恶心恶心咱们。
孔林节看完密报,沉吟道:孙把总所言不无道理。不过属下以为,他们的谋划可能不止于此。襄城是我们重要的粮草来源,若是他们在这个上面做文章...
陈远安静地听着,手指习惯性地轻叩桌面。孙铁骨和孔林节的分析都有道理,从实力对比上看,牛五等人的任何谋划似乎都是螳臂当车。然而,他脑海中却浮现出当初被李国桢伏击的惨状。
那一战,老猫、鹞子等一批老兄弟永远地留在了那里,他自己也险些丧命。
先生和孙大哥说的都在理。陈远缓缓开口,目光深邃,不过,小心驶得万年船。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他们或许撼动不了我们的根本,但若是断了我们的粮道...
他站起身,走到地图前,手指点在襄城的位置:我们现在寨中养着九千人,每日消耗巨大。襄城若是出事,我们的存粮支撑不了太久。
孙铁骨不以为然:将军,就凭他们那点人手,还能翻天不成?
孙大哥,陈远转身,神色严肃,你还记得李国桢那一次吗?
孙铁骨闻言,脸色微变,不再说话。
那一战的教训太深刻了。
孙大哥。陈远突然道。
孙铁骨连忙站直。
你立刻从一营和二营中,挑选三百名最精锐老兵。
孙铁骨愣了一下:将军,这是要......
陈远继续道:同时,从库房中调拨三百副最好的盔甲。要铁甲,不要皮甲。配套的腰刀、长枪、弓弩,都要最好的。
他走到孙铁骨面前,目光如炬:今晚入夜后,由你亲自安排心腹,秘密押运至襄城附近。记住,要绝对保密,连王有财都不能通知。
孙铁骨终于明白了陈远的意图:将军是担心......
防人之心不可无。陈远淡淡道,只联系李二狗,让他设法接应,将人和装备妥善隐藏在他的秘密据点里。没有我的命令,按兵不动,但需时刻保持警惕。
孙铁骨虽然内心仍觉得有些小题大做,但对陈远的命令向来执行不打折扣,当即抱拳领命:是!将军!末将这就去办!
看着孙铁骨离去的背影,孔林节轻声道:将军是否太过谨慎了?
陈远望着窗外渐暗的天色,轻轻摇头:先生,乱世之中,多一分谨慎,就多一分生机。
夜幕渐渐降临,黑风寨中点起灯火。校场上的操练已经结束,伙房飘出阵阵饭菜香气,寨中处处洋溢着年节的喜庆。
然而,在所有人都沉浸在节日氛围中时,一队精锐老兵正在孙铁骨的亲自安排下,悄无声息地集结。他们穿着普通士卒的号衣,背着行囊,在夜色的掩护下,如同鬼魅般消失在通往襄城的山道上。
陈远站在聚义堂的了望台上,望着那支小队远去的方向,久久不语。
这个年,恐怕不会太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