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夜风灌进喉咙,带着血腥和尘土的味道。陈远只觉得肺叶像被砂纸磨过,每一次喘息都带着撕裂般的痛楚。他和王虎架着担架上气息奄奄的周燧,身后跟着两名同样浑身浴血、步履蹒跚的兄弟,几乎是踉跄着拐过街角,彻底脱离了南墙豁口的视野。身后襄城大牢方向传来的厮杀声和追兵的呼喝,如同跗骨之蛆,紧紧追咬着他们的神经。绝望和疲惫如同沉重的铅块,几乎要将他们拖垮。
“这边!快!”一个低沉而熟悉的声音,如同黑暗中伸出的一只手,猛地从前方一处堆满杂物、几乎被阴影吞噬的死角传来!
陈远和王虎猛地抬头,眼中瞬间爆发出难以置信的光芒!
阴影中,一个身影艰难地支撑着墙壁站起,半边身子几乎被暗红的血渍浸透,脸色苍白如纸,正是吴有名!他身边,还跟着一个同样穿着夜行衣、身材精悍、眼神警惕的陌生汉子。
“有名!!”王虎的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嘶哑。
“没时间多说!跟我来!”吴有名声音急促,强忍着伤痛,对身旁那汉子低喝:“张松,带路!”
那叫张松的汉子立刻点头,身形如同狸猫般敏捷地窜出,没有走大路,而是径直钻进旁边一条仅容一人侧身通过的、散发着霉烂气味的狭窄夹缝。吴有名示意陈远等人跟上,自己则警惕地断后,目光锐利地扫视着来路。
没有半点犹豫,陈远和王虎立刻抬起担架,紧跟在张松身后,挤进了那条逼仄、潮湿、堆满不知名污秽的夹缝。冰冷的墙壁蹭着伤口,带来刺骨的疼痛,但此刻,这令人窒息的狭窄空间,却成了唯一的生路。张松显然对襄城的地形烂熟于心,在蛛网般的陋巷中七拐八绕,时而翻过矮墙,时而穿过废弃的院落,动作快而无声,巧妙地避开了几条主街上火把晃动、人声嘈杂的搜捕路线。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陈远感觉体力即将耗尽,周燧在担架上发出微弱的呻吟时,张松终于在一间极其不起眼、位于一片低矮窝棚区深处的土坯房前停下。房子低矮破旧,墙壁斑驳,门板朽坏,与周围环境融为一体。
张松警惕地四下张望,确认无人跟踪,才掏出钥匙,极其小心地打开门锁,闪身进去。吴有名示意陈远等人迅速跟上。
门在身后关上,隔绝了外面冰冷的风和隐约的搜捕声。一股浓重的霉味、草药味和淡淡的炭火气息扑面而来。屋内极其狭小昏暗,只有一盏如豆的油灯在角落的土灶台上摇曳着微弱的光芒。土炕占了大半地方,上面铺着破旧的草席。墙角堆着些杂物和几个不大的麻袋,似乎是存粮。
“快!把人放炕上!”张松低声道,迅速从角落一个破木箱里翻出几块相对干净的粗布和一个小陶罐,里面装着黑乎乎的药膏。
王虎和陈远小心翼翼地将周燧平放在土炕上。周燧已经彻底陷入昏迷,脸色灰败,呼吸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身上的伤口在微光下显得更加狰狞可怖。那两名受伤的兄弟也支撑不住,靠着冰冷的土墙滑坐在地,大口喘息着,血水顺着破烂的衣襟滴落在泥地上。
王虎撕下衣襟,胡乱地包扎着自己被长剑贯穿、仍在汩汩冒血的左手掌,剧痛让他额头青筋暴起,冷汗直流,但他紧咬着牙关,一声不吭。陈远则撕开自己肩头被箭矢擦破的伤口,露出翻卷的皮肉,吴有名忍着肋下的剧痛,用张松递来的布条沾着陶罐里的药膏,笨拙地帮陈远清理、涂抹。
油灯的光芒微弱地跳动着,在众人疲惫、伤痛、沾满血污的脸上投下摇曳不定的阴影。狭小的空间里只剩下粗重的喘息声、压抑的呻吟以及药膏涂抹伤口时细微的嘶嘶声。空气沉重得如同凝固的铅块,压得人喘不过气。劫后余生的庆幸被巨大的损失和眼前的重伤昏迷、身陷绝境的现实彻底冲散,取而代之的是深沉的疲惫和无边的忧虑。
陈远看着土炕上气息奄奄的周燧,看着王虎血肉模糊的手掌,看着吴有名苍白如纸的脸和肋下渗血的伤口,看着那两名几乎脱力的兄弟,最后目光落在吴有名和张松身上。一股难以言喻的苦涩和自责如同毒藤般缠绕住他的心脏。
“是我…太蠢了…”陈远的声音嘶哑干涩,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带着深深的疲惫和痛悔,“轻信了赵六那狗贼,中了李国桢的毒计…害死了那么多老兄弟…害得铁柱陷落敌手…害得你们…” 他哽住了,后面的话说不下去,痛苦地闭上了眼睛。聚义厅内那份因“瓮城情报”而起的狂喜,此刻成了最辛辣的讽刺,像鞭子一样抽打着他。
“将军…”吴有名停下手中的动作,抬起头,脸上没有埋怨,只有一种经历过生死后的平静和虚弱,“这…不怪您。李国桢那狗贼…心思太毒。谁能想到…他会把赵六这种老底子…都挖出来反用?”他喘了口气,肋下的疼痛让他眉头紧锁,“要不是将军开仓放粮,收留了我们这些走投无路的人…我吴有名这会儿…怕是早饿死在哪个犄角旮旯,或者被别的杆子吞了…哪还能活到今天?”
靠着墙的一名兄弟也艰难地开口,声音微弱:“是啊…将军…跟着您这一个月…虽然脑袋别裤腰带上…可好歹…能吃饱饭…像个活人… 今天…是咱们…命不好…” 他说着,又剧烈地咳嗽起来,牵动了伤口,疼得龇牙咧嘴。
张松默默地递过一碗浑浊的凉水给那咳嗽的兄弟,低声道:“先…先养伤。我这里…还算隐蔽…官兵一时半会儿…搜不到。就是…粮食…不太多了。” 他的话很朴实,却点出了最现实的困境。
王虎用牙齿配合右手,用力系紧了左手腕上的布条,止住了血。他抬起布满血丝的眼睛,看向陈远,眼神中没有丝毫动摇,只有一种磐石般的坚定:“将军,自责…无用。活下来…才有机会…给死去的兄弟…给铁柱…报仇!” 他的话语简短有力,每一个字都像钉子一样砸在陈远心上。
陈远看着众人,看着他们眼中那份即使在绝境中依然存在的、源于这短暂却足以改变命运的追随而产生的微弱光芒,胸中的剧痛和自责并未消散,但一股更深的、沉甸甸的责任感却压了上来。他深吸一口气,那带着霉味和血腥味的空气刺得肺叶生疼。
“好…先治伤…活下来!”陈远的声音依旧嘶哑,却带上了一丝决断,“有名,张松兄弟,劳烦你们…照看周燧和伤员。王虎,你也…赶紧处理伤口。” 他看向张松,“张松兄弟,大恩不言谢。此地不宜久留,但眼下…只能暂时叨扰。待风头稍缓,我们立刻想办法出城!”
张松点点头:“将军放心…这里…是我老娘留下的老屋…平时没人来。我出去…想想办法…弄点吃的和伤药…你们…千万别出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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襄城县衙,后堂。
烛火通明,映照着李国桢那张英挺却笼罩着一层薄怒的脸。他端坐主位,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紫檀桌面,发出轻微的笃笃声,节奏比平日快了几分。
堂下,守备刘成栋、家丁头领张彪(缠着绷带,脸色也不好看)、骑兵头领韩烈(铁面已摘下,脸上带着一道血痕)以及几个负责搜捕的军官,垂手肃立,大气不敢出。
“废物!”李国桢的声音不高,却冰冷如刀,割得几人头皮发麻,“整整一夜加一个白天!四个大活人,带着一个重伤的累赘,还能插翅飞了不成?!搜!给本伯继续搜!挖地三尺也要把人找出来!”
刘成栋额头冷汗涔涔,硬着头皮道:“伯…伯爷息怒!下官已调集了所有能调动的人手,衙役、民壮、守备营兵丁…挨家挨户盘查,所有废弃房屋、地窖、窝棚…都翻遍了!南城那片…狗窝一样的地方…也反复梳理了数遍!可…可就像凭空消失了一样…”
“消失?”李国桢冷笑一声,目光锐利如鹰隼般扫过众人,“他们受了伤,流了血,带着一个半死不活的人,能跑多远?定然是藏在了城中!而且,必有内应接应!” 他想起那个逃脱的吴有名,眼神更冷,“那个探子头目,重伤之下还能逃脱,必是有人相助!给本伯查!查所有与黑风寨有旧、或者来历不明、行踪可疑之人!特别是那些…平日里不显山不露水的‘老实人’!”
“是!伯爷!”众人连忙躬身应诺。
李国桢端起桌上的茶杯,却没有喝,只是用杯盖轻轻撇着浮沫,目光沉凝。陈远的逃脱,虽然让他有些意外和不快,但并未动摇他掌控全局的信心。他放下茶杯,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有些玩味:“那个被擒的巨汉…叫铁柱是吧?”
张彪立刻回道:“回伯爷,正是!那厮凶悍无比,力大无穷,重伤之下还折损了我们七八个好手!现已被铁链穿了琵琶骨,关在地牢最深处的水牢里,派了双倍人手看守!谅他插翅难飞!”
“嗯。”李国桢微微颔首,脸上露出一丝高深莫测的笑意,“好生医治,别让他死了。用最好的金疮药,吊住他的命。此人…是陈远的心腹亲卫队长吧?情同手足?”
张彪愣了一下,随即恍然,眼中也闪过一丝狞笑:“伯爷英明!属下明白!定会‘好好’照料他,让他活蹦乱跳地…等他的‘陈将军’来救!”
“很好。”李国桢满意地点点头,身体向后靠在椅背上,恢复了那份从容不迫的姿态,“陈远重情义,这是他最大的弱点。铁柱,就是我们最好的饵。放出风声去,就说铁柱伤势过重,命悬一线…本伯倒要看看,他陈远,还能在这襄城鼠洞里,躲藏多久!是看着心腹兄弟在水牢里烂掉,还是…忍不住再出来咬钩?”
他挥了挥手,如同拂去一粒微尘:“去吧,继续搜。城门紧闭,一只苍蝇也别想飞出去。这襄城,就是本伯的棋盘。那几条漏网之鱼,蹦跶不了多久了。”
众人领命,躬身退出后堂。
李国桢独自坐在烛光下,端起那杯早已凉透的茶,轻轻呷了一口。苦涩的茶汤滑过喉咙,他望着窗外襄城死寂的夜空,嘴角那抹掌控一切的弧度,始终未曾消失。铁链穿骨的铁柱,成了他棋盘上最诱人的一枚棋子。他仿佛已经看到,陈远为了这个莽汉,如同扑火的飞蛾,再次撞入他精心编织的罗网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