屠三疤那队人马押着粮车骡马,如同得胜还朝的将军,踏着夕阳余晖出现在黑风寨山口时,整个寨子都沸腾了。
“回来了!屠把头回来了!”
“好家伙!这么多车!全是粮食!”
“快看那骡子!膘肥体壮的!”
寨墙上了望的汉子扯着嗓子一吼,寨门轰然洞开。男女老少涌了出来,夹道欢呼。新兵们挤在最前面,看着那堆得小山似的麻袋,眼睛瞪得溜圆,喉咙里不自觉地发出吞咽声。几个半大孩子追着健壮的骡马跑,想去摸那油亮的皮毛,被自家大人笑骂着拽回来。
“疤爷!疤爷威武!”几个跟着屠三疤出生入死的老兄弟,脸上涂着没擦干净的血污和泥灰,此刻挺直了腰板,享受着众人崇拜的目光,咧着嘴笑得见牙不见眼。一个绰号“豁牙”的汉子,炫耀地拍着身边一匹缴获的高头大马:“瞧见没?襄城守备亲兵队正的马!被俺一箭撂倒了骑手,这马就归咱了!跑起来跟阵风似的!”
“豁牙哥,给俺们讲讲!咋抢的?”新兵们围上来,七嘴八舌地问,脸上全是兴奋和向往。
豁牙唾沫横飞:“嘿!那帮孙子,以为挂个襄城守备的旗就了不起了?进了老鹰嘴,疤爷一声令下,咱的箭跟长了眼似的!嗖嗖嗖!那穿绸衫的胖子,吓得直接从马上滚下来,尿了一裤子!哈哈哈!”周围的哄笑声和惊叹声响成一片。
陈远带着孙铁骨、王虎等人早已迎在聚义厅前。看着眼前喧腾的景象,看着那一车车沉甸甸的粮食和健壮的牲口,陈远脸上露出了连日来少有的、真正放松的笑容。他大步上前,重重拍了拍刚从一匹骟马上下来的屠三疤的肩膀,力道沉实。
“三疤!好样的!这一票,解了咱寨子的燃眉之急!”陈远的声音洪亮,透着由衷的赞许和喜悦,“兄弟们辛苦了!”
屠三疤被拍得身子微微一晃,独眼中闪过一丝受用,脸上那道疤也舒展开,他抱拳,声音带着劫掠归来的粗豪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将军!幸不辱命!三车粮,够兄弟们嚼用一阵了!还捎带手,弄了点嚼谷回来!”他指了指那几匹骡马和后面车上搜刮出的几坛酒、几匹布。
“好!都是好嚼谷!”陈远大笑,环视着屠三疤身后那群虽然疲惫却精神亢奋的汉子,“孔先生!”
“属下在!”孔林节立刻上前,手里已经拿着炭笔和小本子。
“清点入库!粮食、骡马、布匹、酒水,一应缴获,悉数登记造册!”陈远下令,随即声音拔高,传遍全场,“传令伙房!把窖里那条野猪腿炖了!再开两坛酒!今晚,犒劳屠把头和他手下的兄弟们!全寨加餐!管够!”
“噢——!”
“将军仁义!”
“谢将军!谢疤爷!”
震天的欢呼声几乎要掀翻寨顶!新兵们激动得直跳脚,妇人们脸上笑开了花,连那些伤兵营里能走动的,都拄着棍子探出头来,脸上满是期盼。
**聚义厅内,灯火通明。**
大厅中央拼起了几张长桌。中间最显眼的位置,摆着两个大海碗,里面是炖得浓香四溢、油光发亮的野猪腿肉,肉块颤巍巍的,香气霸道地弥漫开来。周围是大盆大盆热气腾腾的杂粮饭,还有用新粮熬的、稠得能插筷子的糊糊,上面飘着翠绿的野菜。几坛开封的酒摆在桌角,粗瓷碗挨个排开。
屠三疤和他手下二十几个“山地队”的核心成员,被陈远特意安排在主桌。铁柱、王虎、孙铁骨、孔林节、赵老头等人作陪。其他头目和新兵什长们分坐其他几桌。大厅里人声鼎沸,碗筷碰撞声、咀嚼声、说笑声混成一片。
“疤爷!俺敬您一碗!”一个跟着屠三疤多年的黑脸汉子,名叫“黑熊”,端着满得快要溢出来的酒碗,激动地站起来,“跟着您干,痛快!这酒,敬咱疤爷!敬将军!”他说完,一仰脖,咕咚咕咚灌了下去,酒水顺着络腮胡子往下淌。
“敬疤爷!敬将军!”山地队的汉子们轰然应和,纷纷举碗痛饮。气氛热烈到了顶点。
屠三疤也端起碗,独眼扫过一张张激动、崇拜、甚至带着点狂热的脸,最后落在主位上神色温和的陈远脸上。他脸上那道疤在跳跃的灯火下显得格外深刻。他没有立刻喝,而是看着陈远,声音不高,却压过了周围的喧闹,带着一种罕见的、近乎直白的坦率:
“将军,”他顿了顿,喉结滚动了一下,“这碗酒,我屠三疤敬你。”
陈远端起酒碗,目光平静地看着他,示意他说下去。
“我屠三疤是个粗人,半辈子在刀口上舔血,认的是拳头,服的是本事。”屠三疤的声音有些沙哑,像是在剥开什么坚硬的东西,“这黑风寨…以前姓屠。被你陈将军带着人夺了,我老屠心里头,憋着气,也藏着怕!怕你容不下我这把旧骨头,怕你哪天就把我当绊脚石给踹了!”
这话一出,主桌的气氛瞬间凝滞了一下。铁柱端着酒碗的手停在半空,浓眉拧起,眼神锐利地盯住屠三疤。王虎面无表情,手指却无意识地摩挲着桌沿。孙铁骨眼神微沉。孔林节和赵老头则微微垂下了眼。
屠三疤像是没看到这些反应,或者说他根本不在乎,他独眼中翻腾着复杂的情绪,有旧日的怨气,有挣扎,最终化为一种近乎破釜沉舟的坦诚:
“可这些日子,我屠三疤看在眼里!你陈将军,做事敞亮!有粮,大伙儿分着吃!有难,你顶在前头!禹州城下,一线天口子…你带着兄弟们是真拼命!对寨子里这些老弱妇孺,也没亏待!这次劫粮回来,你二话不说,好酒好肉,当着全寨兄弟的面给我老屠做脸!”
他猛地提高声音,带着一股狠劲:“我屠三疤不是傻子!更不是忘恩负义的白眼狼!今天,当着众兄弟的面,我老屠把话撂这儿!”
他举起手中满满的酒碗,独眼灼灼地盯着陈远:
“从今往后,这黑风寨,只姓陈!我屠三疤这条命,这把刀,认你陈将军!以前那点破事,翻篇了!谁再提,就是跟我屠三疤过不去!这碗酒,敬你陈远!我老屠,服了!” 说完,他仰起脖子,将那一大碗烈酒,如同饮下滚烫的誓言,咕咚咕咚灌了下去!酒水顺着下巴流淌,浸湿了衣襟。
大厅里一片寂静。所有人都被屠三疤这番毫无遮掩、掷地有声的话震住了。新兵们有些茫然,老兵们则神色复杂。
陈远静静地看着屠三疤。看着他喝尽碗中酒,看着酒水顺着他脖颈的疤痕流下,看着他独眼中那毫不作伪的坦荡和一丝如释重负。半晌,陈远脸上露出了一个极其温和、也极其郑重的笑容。他什么也没说,只是端起自己面前的酒碗,同样一饮而尽!动作干脆利落,尽显豪迈!
“好!好汉子!”孙铁骨第一个反应过来,猛地一拍桌子,端起酒碗,“疤爷爽快!将军仁义!这碗酒,敬疤爷!敬将军!敬咱黑风寨的兄弟情义!”他也一口干了。
王虎紧绷的脸也松动了些,他端起碗,对着屠三疤的方向微微示意,虽然没有言语,但那动作本身已是一种认可,然后沉默地喝干了碗中酒。
铁柱看着陈远喝干的空碗,又看看屠三疤那张坦荡的脸,拧着的眉头终于慢慢舒展开。他抓起酒坛子,给自己满满倒上一碗,走到屠三疤面前,粗声粗气地道:“疤爷!以前…我铁柱性子直,有啥说啥!今儿个你这番话,够爷们!是条汉子!这碗酒,我敬你!以前的事儿,翻篇!”他两个粗瓷大碗重重一碰,酒水溅出,两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释然和一丝男人间的欣赏,然后仰头痛饮!
“敬疤爷!敬将军!敬兄弟们!”大厅里的气氛瞬间被点燃,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潮!欢呼声、碰杯声、笑骂声震耳欲聋。隔阂在酒气和豪情中悄然冰释。孔林节和赵老头相视一笑,也端起了面前的粥碗。
陈远看着眼前这喧腾而真挚的一幕,看着屠三疤与铁柱碰杯后开怀大笑的样子,心中最后一丝对屠三疤的疑虑和戒备,终于如同冰雪般彻底消融。他脸上带着笑意,目光扫过大厅里每一张洋溢着喜悦、满足和归属感的脸庞。
“孔先生,”他转向正在小本子上飞快记着缴获物资数量的孔林节,“清点得如何了?”
孔林节放下笔,脸上带着如释重负的笑意,声音也轻松了许多:“回将军,大致清了。麦子八千一百余斤,糙米一万两千三百余斤,杂豆七百斤出头。健骡六头,驮马四匹。布匹五卷,盐巴两小袋,好酒三坛半。另有散碎银钱铜钱,约合白银四十两。”
“好!”陈远点头,这数字比他预想的还要丰厚,“粮食入库,好生保管!骡马交给孙大哥,编入辎重队!布匹盐巴交给赵老叔和桂花嫂她们安排。酒…今晚喝了两坛,剩下的留着,庆功或者疗伤时用!那四十两银子,入公账!”他条理分明地下令,每一个决定都引来一阵欢呼。
大厅里觥筹交错,肉香酒气弥漫。新兵们第一次吃到这么多肉,撑得直打饱嗝,脸上是纯粹的幸福。老兵们勾肩搭背,回忆着白天的惊险和此刻的满足。妇人们也分到了肉汤,小声说笑着,盘算着怎么用那些新布给娃儿们添件衣裳。
屠三疤显然成了今晚最耀眼的主角,被手下和不断涌来敬酒的兄弟们围着,独眼放光,脸上的疤痕都笑开了花,粗豪的笑声就没停过。铁柱也喝得脸红脖子粗,跟一个山地队的汉子掰起了手腕,引来阵阵叫好。
陈远坐在主位,微笑着看着这一切。这喧腾的烟火气,这卸下心防后的兄弟情义,这来之不易的饱足与安宁,都让他感到一种深沉的慰藉。他端起碗,喝了一口温热的糊糊,感受着粮食的踏实感在腹中化开。
眼前的篝火温暖明亮,欢声笑语不绝于耳。可陈远知道,这温暖如同伏牛山深秋的夜晚,篝火之外,是更浓重、更寒冷的黑暗。这短暂的喜悦,是下一次搏命前,必须紧紧抓住的喘息。他脸上的笑意未减,眼神却悄然投向了聚义厅外,那片被灯火照亮却更显深邃的茫茫群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