襄城,“济世堂”后巷。
一辆蒙着厚厚油布、散发着浓郁草药气味的大车,悄无声息地停在一扇毫不起眼的木门前。天色已近黄昏,巷子里空无一人。
孔林节早已脱去了那身“玄尘子”的道袍,换上了一身洗得发白的文士青衫,只是脸上依旧带着长途奔波的疲惫和一丝紧张。他警惕地环顾四周,确认安全后,上前轻轻叩门。
笃笃…笃-笃笃…
三长两短,再两长两短。节奏奇特。
片刻,木门“吱呀”一声,打开一条缝隙。一张沉稳、带着岁月刻痕的中年面孔露了出来,正是“济世堂”的馆主张元化。他看到孔林节,眼中闪过一丝了然和凝重,迅速将门拉开:“快进来!”
大车被小心地推进门内。门后并非医馆前堂,而是一个狭小的天井。张元化立刻指挥两个孔武有力、显然是心腹的学徒,配合着孔林节和另外两个负责护送转移的兄弟,小心翼翼地将车上昏迷的周燧、重伤但意识尚存的吴有名,以及另外两名重伤的兄弟抬了下来。
张元化只看了一眼周燧灰败的脸色和吴有名肋下草草包扎、依旧渗血的伤口,眉头便紧紧锁起:“伤势极重!快!抬进密室!” 他引着众人,快步穿过天井,走进一间弥漫着浓郁药香的库房。在堆满药材的架子后面,他熟练地挪开几个沉重的药柜,露出后面一道极其隐蔽、仅容一人通过的暗门。暗门后,是一条向下延伸的狭窄石阶,通向一个干燥、通风、点着数盏油灯的宽敞地下室。这里显然是张元化精心准备、以备不时之需的隐秘空间,甚至还有两张简陋但干净的床铺。
“爹?是孔大哥他们吗?” 一个清柔温婉的声音从石阶上方传来。
孔林节抬头望去。只见一个身着素净鹅黄襦裙的少女,正提着裙裾,快步从石阶上走下来。她约莫十六七岁的年纪,身量不高,体态轻盈。昏暗的油灯光晕下,她的面容如同上好的白瓷,细腻温润。一双眼睛最为动人,是杏仁般的形状,瞳仁是暖棕色的,清澈得如同山涧清泉,此刻盛满了毫不作伪的担忧和关切。当她看向被抬进来的伤员,尤其是看到周燧紧闭的双眼和吴有名苍白痛苦的脸时,那长长的睫毛便如同受惊的蝶翼般轻轻颤动,暖棕色的眸子里瞬间蒙上了一层心疼的水雾。她的眉头微微蹙起,形成一个温柔的弧度,没有一丝嫌恶,只有纯粹的心疼和一种想要立刻抚平他人痛苦的急切。她的嘴唇下意识地抿着,唇色是天然的、健康的淡粉,此刻因为紧张而显得有些发白。她快步走到近前,没有多余的言语,立刻蹲下身,动作轻柔却麻利地开始检查吴有名的伤口,纤细白皙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揭开被血浸透的布条,指尖带着微微的凉意,动作却无比稳定,仿佛天生就知道如何安抚伤痛。当她抬眼看向孔林节时,那眼神里的信任和“需要我做什么”的无声询问,干净得让人心头一暖。
“素心,快!把最好的金疮药、退热散、还有那瓶‘九转续命丹’拿来!再烧些热水!” 张元化沉声吩咐。
“是,爹!” 少女张素心立刻应声,声音清脆如珠落玉盘,没有丝毫犹豫,提着裙摆飞快地转身跑上石阶,脚步轻快而急切。
孔林节看着张素心忙碌的背影,心头涌起一股暖流和深深的感激。他转向张元化,深深一揖:“张伯父,大恩不言谢!若非您肯冒险收留…”
张元化摆摆手,打断他的话,神情严肃:“贤侄不必多礼。令尊当年于我有救命之恩,济世堂能有今日,也赖令尊当年仗义执言。如今你既找上门来,我岂有袖手旁观之理?何况…” 他看了一眼昏迷的周燧和强忍痛苦的吴有名,叹了口气,“悬壶济世,本就是医者本分。只是此地虽隐蔽,也非久留之地。李国桢吃了大亏,全城搜捕的风声只会更紧。待他们伤势稍稳,还需另觅稳妥之处。”
“小侄明白!” 孔林节郑重点头,“待将军那边安定,必有万全之策接应。眼下,只能再烦劳伯父和素心妹妹了。” 他看着张素心端着热水和药箱匆匆返回的身影,看着她那专注而温柔地替吴有名清洗伤口的侧脸,心中那份沉甸甸的信任和托付,变得更加坚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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襄城县衙,书房。
烛火跳跃,映照着襄城伯李国桢那张阴沉得几乎滴水的脸。书房内一片狼藉,地上散落着被摔碎的茶杯瓷片和几页被揉皱的公文。空气中弥漫着压抑的怒火。
张彪垂手肃立一旁,大气不敢出。
“跑了…竟然让他们跑了!” 李国桢的声音不高,却冰冷刺骨,带着一种被彻底愚弄后的暴戾,“在眼皮底下劫了法场,烧了本伯的窝棚区,还杀了本伯数十精锐…最后竟然大摇大摆地翻出城墙,跑了!” 他猛地一掌拍在书案上,震得笔架砚台乱跳,“废物!一群废物!”
他霍然转身,锐利如刀的目光死死盯着张彪:“那个道士!那个玄尘子!掘地三尺也要给我找出来!生要见人,死要见尸!本伯要亲手扒了他的皮!” 他此刻才恍然,那献上“绝妙”计策的道士,根本就是陈远的人!这计策,就是用来钓他这条鱼的饵!而他,竟然真的咬钩了!这奇耻大辱,比陈远逃走更让他怒火中烧!
张彪额头冷汗涔涔:“是!伯爷!属下已命人全城搜索,所有道观、客栈、民宅…绝不放过任何可疑之人!只是…那道士狡猾,恐怕早已趁乱…”
“本伯不管他藏在哪里!” 李国桢粗暴地打断,“还有!伏牛山那些余孽!陈远这次能里应外合,城中必有内应!那些窝棚区的泥腿子,那些混迹市井的渣滓,统统给本伯梳理一遍!宁可错杀,不可放过!特别是那个卖药的葛老头!给本伯盯死了!”
“是!” 张彪连忙应命。
李国桢在书房内焦躁地踱步,怒火渐渐被一种冰冷的警惕和凝重取代。轻敌了…他闭上眼,脑海中闪过陈远在混乱中悍然扑向刑台的身影,闪过那个独臂持刀、凶悍如虎的王虎…还有那个神鬼莫测、竟能利用他设下的陷阱反将一军的“道士”!
“本伯…还是小觑了此獠。” 李国桢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丝罕见的凝重,“此子非但有勇,更有谋略!手下亦有能人!此番受挫遁走,必不甘心!以其睚眦必报的性子,定会寻机报复!他如今得了铁柱那莽夫回去,又添了王虎这等悍将…伏牛山那点人马,已非疥癣之疾!”
他猛地睁开眼,眼中再无半分之前的轻视和戏谑,只剩下冰冷的杀伐决断:“张彪!”
“属下在!”
“立刻持本伯手令,八百里加急,飞报南阳总兵陈永福!” 李国桢的声音斩钉截铁,“言明襄城匪患猖獗,陈远部流寇已坐大,悍然攻破禹州,袭扰襄城,杀伤官军甚众!请其速调一员参将,领精兵两千,前来襄城助剿!务必…将此獠,扼杀于伏牛山中!绝不容其再成气候!”
“是!伯爷!” 张彪精神一振,知道伯爷这是动了真怒,要调集重兵雷霆一击了!
李国桢走到窗前,推开窗户,望向城外伏牛山那黑沉沉的轮廓。夜风带着凉意吹拂着他锦袍的下摆。他的眼神冰冷而深邃。
“陈远…本伯倒要看看,你这只跳出鱼塘的泥鳅,能在这伏牛山的浅水里,翻腾出多大的浪花!” 低语声消散在夜风里,带着凛冽的寒意。棋盘重新摆开,下一局,将是真正的生死搏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