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如同三条被群狼追杀的丧家之犬,借着后巷复杂的地形和浓重的黑暗,深一脚浅一脚,跌跌撞撞,没命地扎进南阳府漆黑如墨、如同巨大迷宫的深巷之中。身后歹徒不甘的咒骂、追赶的脚步声和火把晃动的光影,如同跗骨之蛆,紧紧追随着他们仓惶的背影。
黑暗中,只有粗重的喘息和压抑的痛哼。他们不知跑了多久,穿过了多少条污秽狭窄的巷道,直到身后的喧嚣彻底被甩脱,只余下死寂和彼此狂乱的心跳。终于,在一处坍塌了半边的破败土地庙角落里,三人像烂泥般瘫倒在地,再也挪不动一步。疤眼撕开染血的布条,泥鳅摸索着用撕下的衣襟再次草草包扎,每一次触碰都疼得他牙关紧咬。李二狗则死死抱着怀里沾满污泥的褡裢,在黑暗中摸索着清点,冰冷的银锭和铜钱触手可及,却无法带来一丝暖意,只剩下劫后余生的冰冷和后怕。
银子还在,但疤眼伤得不轻,自己也摔得浑身散了架,更糟的是,悦来老店是彻底回不去了,胡三爷那伙人如同毒蛇,随时可能再咬上来。夜,漫长而冰冷,恐惧和剧痛啃噬着每一根神经。这第一步,就差点踏进了鬼门关。然而,那锭冰冷的元宝,那褡裢里最后的希望,以及陈将军沉甸甸的嘱托,像无形的鞭子抽打着他们。天快亮时,他们互相搀扶着,像三个游魂,必须在天光大亮前,找到另一个藏身的角落,并尽快用这褡裢里仅剩的、沾着泥污和血气的银子,敲开那扇通往南阳府衙的大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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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后,南阳府衙,户科深处。
一间巨大、阴冷、终年不见阳光的库房。空气仿佛凝固了千百年,弥漫着浓烈到令人作呕的陈米霉味、尘土呛人的气息,以及樟木架子散发出的、混合着腐朽纸张的独特怪味。高高的、布满蛛网的房梁下,光线只能从几扇开在墙壁顶端、比人头大不了多少的换气孔中艰难地透入,形成几道惨白的光柱,无数尘埃在其中无声地狂舞。
李二狗——现在,他是南阳府衙户科库房一名卑微的书办,李文——穿着一身浆洗得发硬、颜色灰败、明显宽大不合身的青色吏员号服。袖口和下摆还沾着没拍干净的、从悦来老店后巷带出来的干涸泥点子,显得格外刺眼和落魄。他佝偻着腰,如同一个被生活压垮的老农,小心翼翼地将一卷卷蒙着厚厚灰尘、仿佛一碰就会碎裂的沉重账册,从高达丈许、布满虫蛀痕迹的樟木架子上搬下来。每一次搬动,都扬起一片呛人的尘雾,引得他一阵压抑的咳嗽,牵扯着跳楼时摔伤的筋骨,疼得他龇牙咧嘴,额角渗出冷汗。脸上几处新鲜的淤青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狰狞,记录着三日前那场惊魂。
库大使姓钱,是个酒糟鼻红得发亮、大腹便便几乎要将腰间束带撑断的胖子。他裹着一件油腻腻的绸面棉袍,此刻正翘着二郎腿,舒舒服服地坐在库房门口唯一一张铺着旧棉垫的太师椅上,手里捏着一根细长的牙签,悠闲地剔着牙缝里的肉屑,眼皮耷拉着,对库房内辛苦劳作的李文视而不见,仿佛他只是墙角的一只灰老鼠。
“喏,李书办,”钱大使终于剔满意了,随手将牙签弹飞,那细小的棍子消失在堆积如山的杂物阴影里。他用那根刚剔过牙的、肥短油腻的手指,漫不经心地指了指李文刚刚堆在角落一张摇摇欲坠、吱呀作响的破木桌上的“小山”,拖长了调子,唾沫星子混着一股隔夜的酒气喷了出来,“这些,是去年十月到今年三月,南阳府调拨给河南总兵李永福所部、还有左良玉左帅麾下路过咱们地界就食的各营官兵的粮秣支用细册。上头催得紧,要核验数目,对一对损耗。三日之内,”他伸出三根胡萝卜般粗短的手指,在李文眼前晃了晃,“给本官誊录清楚,算出总账,分门别类归置好。听见没?这可是要紧差事,马虎不得!”
李二狗看着那堆积如山的、散发着死亡气息的册子,眼前又是一黑。这分明是刁难!三日?便是三十日也未必能清点誊录完!但他脸上立刻挤出最谦卑、最温顺的笑容,腰弯得几乎要折断了,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惶恐和恭敬:“是,是!钱大使放心!小的定当尽心竭力,日夜赶工,绝不敢有丝毫延误!”他低垂着眼睑,目光却如同最灵敏的猎犬,死死黏在那些账册封皮上——“河南总兵行辕支取”、“襄城守御千户所签收”、“叶县转运分仓存留”、“左营游击将军王领”、“禹州仓调拨”……一个个浓黑的墨字,如同烧红的烙铁,带着灼人的温度,狠狠烫进他的眼底!心跳,在尘埃和霉味中,不可抑制地加速!
钱大使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像驱赶一只在耳边嗡嗡叫的苍蝇:“赶紧干活!库房重地,闲人免进,没事少往外瞎晃悠!”他像是刚想起来,乜斜着那双被肥肉挤成细缝的小眼睛,上下打量着李文狼狈的模样,嘴角撇了撇,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对了,王典吏特意‘关照’过,说你小子还算机灵,是个‘懂规矩’的。以后河南那边,特别是李总兵营里和南阳府往来的粮秣文书,暂时也归你誊录归档。手脚麻利点,出了岔子……”他冷哼一声,声音陡然转厉,“仔细你的皮!”
“谢钱大使!谢王老爷栽培!小的粉身碎骨,难报大恩!”李二狗(李文)的声音充满了感激涕零,几乎要当场跪下磕头谢恩。他低垂的眼睑下,却如同风暴席卷的海面,翻涌着狂喜、如释重负以及一种近乎于赌徒赢下关键一局的锐利光芒。成了!这位置,这差事,虽然卑微如尘,险死还生,银子也几乎耗尽,但终究是……成了!这把尖刀,终于插进了敌人的腹心!
他强忍着几乎要冲破喉咙的激动和浑身的伤痛,拖着沉重的步伐,坐到那张咯吱作响、仿佛随时会散架的破木桌前。桌面坑洼不平,布满划痕和墨渍。他翻开一本最厚实的、封面写着“河南总兵行辕崇祯十三年十一月粮秣支取细册”的账册。册页沉重,纸张发黄发脆,边缘卷起,一股浓烈的霉味扑面而来,几乎让他窒息。昏黄的光柱里,尘埃无声狂舞,如同无数窥探的幽灵。他拿起一支秃了毛的劣质毛笔,在粗糙得能刮破手指的麻纸上,蘸了粘稠发臭的墨汁,屏住呼吸,工工整整地写下第一个字,心思却早已飞越了这阴森库房的四壁,飞向了伏牛山的层峦叠嶂。
手指无意识地划过册页上“禹州仓调拨”、“襄城转运”、“叶县存粮”等关键字眼,李二狗(李文)的嘴角,在无人窥见的阴影里,极其缓慢地勾起一丝冷硬如铁的弧度。陈将军,黑风寨的兄弟们,官军的粮袋子……很快就要漏底了!这南阳府衙最阴暗、最不起眼的库房,就是他李二狗(李文)新的战场,而手中这支秃笔,便是刺向这摇摇欲坠的大明朝腐朽心窝的第一把尖刀!无声的硝烟,已然在这霉味与尘埃中弥漫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