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越来越热,眼看着又该割麦了。太阳也使着劲,要赶日子把麦烘熟。
这天晚上,肖民正蹲在外边石墩上和大个儿吃着饭说着话,见南边小路上暮色里过来一个人,看那身形走势儿,像是水莓,一边走一边揉眼儿。像是蠓虫儿飞到了眼里。
等她过来,肖民看她苦兮兮的,连忙下来石墩儿站起来问:“咋啦?”
水莓带着哭腔说:“我做成饭,去给他喂……不动了……咋办嘞……”
肖民赶紧把碗送到大门前的石台儿上,过来说大个儿:“走,看看去。”
大个儿也忙把碗送到门前的石台儿上,两人跟着水莓来到她门口,见大鹞蹲在他们门口的小坡儿上,拿着空碗,在那发呆。
肖民就说他:“走,看看二鹞叔咋啦。”
几个人厮跟着来到院里,那屋里亮着灯,水莓把竹帘子卷起来,要大家进去。
虽说是屋里打扫的很干净,还是有一股脏臭气缭绕着,往外熏。
那也顾不得了,只得暗暗憋口气进去。
二鹞赤着脊梁就坐在门内的一把椅子上,头靠在椅靠上,像睡着了,一动不动。
大鹞叫几声二鹞,叫他不动,就伸手指在二鹞鼻孔前试了试,然后摇摇头,说:“没气儿了,不中了。”
水莓就呼哧呼哧要哭,大鹞对肖民说:“这得赶紧办事儿……天这么热……”
大个儿就说水莓:“你别哭,得赶紧搭草铺……风门有没有?”
水莓连忙说:“有,在那个门上安着嘞……”
“板凳有没有?”大个儿又问。
“有……在那屋里……”她指指后边说。
“你去吧,去饲养园拿个杆草(谷子的秸秆)捆儿……”肖民说她。
水莓慌忙去了。
这三个人就把二鹞抬到一边,腾开地方。
“得赶紧给他穿上寿衣,晚了硬了穿不上了。”大个儿说。
肖民虽打过墓,抬过棺,也见过这场面,却都是在外围,没到过跟前,不知道细节。只得悄悄说大个儿:“你看咋办,说着点儿。”
“没事儿……我经过几次。”大个儿小声儿说。。
他们去拿来板凳摆好,把风门摘了拿过来,放到板凳上,搭个尸床。等水莓拿回杆草,把杆草铺到风门上,铺个床单,这才去椅子上抬下来二鹞,放到草铺上,让他的头朝着屋门。
“准备的有寿衣没?”大个儿问。
“快拿来给他穿上……”肖民也说。
水莓就去床头的板箱里拿出一套寿衣。
大个儿小声对肖民:“她一个人也弄不来,咱下手吧……”
“咋弄呀?”肖民悄声问。
“把他裤衩脱了……”大个儿对水莓说:“你去端盆水,给他擦擦身子,干干净净走。”
这三人搭着手抬腿翻身的,把二鹞的大裤衩脱了。人就是那口气儿,一下上不来,就成了一骨碌肉。这肉还会腐烂发臭的。得赶紧把他应该有的体面给他,等入了殡,钉上棺,那就交给地府,人间不管了。
水莓端盆水过来,肖民和大个儿招呼着,翻来覆去让水莓给二鹞擦了身子。几个人连忙又帮着给他穿了寿衣。
“棺材咋办嘞?”肖民问。
“有木板……在后院盖着嘞……”她说。
“这个事儿,你得叫玉红回来,得去给人磕头嘞……”大个儿说她:“大家都是来帮忙,得给人家磕个头。”
这是乡俗:死了爹娘,低人三辈儿,见人就得磕头。不管老人活着时儿女如何,这个过程是少不了的。除非不想在这里混。
“我我我……”
“你明儿前晌还得赶紧去磨面呀……得让干活儿的人吃饭……只要玉红去了磕头,剩下的事儿你就甭管了,肖民给你安排人……”大个儿对肖民说:“后天办事儿?一天中不中?这天可不敢耽搁,撵得急点儿……”
“这都没事了,我走了,你们商量吧。”大鹞走了。
“我这咋去叫她嘞……”水莓哭啼啼地说。
“对面……”大个儿指指对面小声说。
水莓摇摇头,意思是央不到。
“不行,明儿早上去叫吧,你甭管了,我派个人去,你看该干啥……烧点儿箔,点根蜡……俺在这也没事了……”肖民想着说。
他对大个儿说:“咱走吧,我得去和队长说一声儿,明个儿别让他再给这些来干活儿的人派活儿。”肖民说。
“对对对,你看看都需要谁,得两三个木匠,四个打墓的,再弄个跑腿的?”大个儿说。
“你得准备十来个人吃饭……是叫人做饭?还是咋着?”肖民问水莓。
“你看着擎办了,我还有心管这呀。”她哭道。
大个儿说:“你也甭搁劲儿,都这几年了,他走了省得受罪,你也少受点累……人人都有这一遭……谁也跑不了……想开点儿……”
“那那那……也不知道得花多少钱……”水莓嘟囔着说。
“那就割点肉,有了多割点儿,没了少割点儿……不中多割点儿豆腐,菜就是咱菜园的菜,有蒸馍吃饱就行了,这都是看自己情况……”大个儿说。
他们已走出去了,肖民觉得水莓好像有难处,就小声儿说:“你稍等一会儿,我问她一句话。”
他拐回来小声儿问水莓:“是不是没钱?”
她窘迫地说:“要不我出去借……只有二十多块……也不知道得多少……”
肖民回来问大个儿:“办个事儿得多少?”
大个儿算了算说:“百十块吧,你明儿给大家说明,各处都省着点,别说那风凉话,这事儿就是穷人家穷过,富人家富过,埋到地里,那都一样是个土堆,哪个上面也长不了摇钱树,将就过去就行了,活着都够难了,只能顾活不能顾死。”
果然是俗话说的:二十九不如三十的人。肖民要学的还多着嘞。
他想着:省着点也得七八十吧……
二人说着话走到正街里,还有几个人在街上等消息嘞,听说二鹞已死,感叹一句:“又有活儿干了。”大个儿回家,肖民去找何顺。
他一到何顺门口就叫一声:“爷儿们儿!在家没有?”这才往家进,何顺听见喊,已迎出二门,说:“啥事儿?”
肖民就站住和他的:“二鹞死了,明儿个……我知道你不想往哪场合去……”
“对对对,你招呼着妥了,我是一见那场合,这这这……心情有点……你去你去……”何顺忙说。
“那得派人做棺材,还得打墓……”肖民说。
“那你只管派嘛,这事儿还能耽搁?就是正割麦也得停住……你只管派,剩下的人我再派活儿……”何顺笑着说。
“中中中,那你歇吧……”肖民原打算跟何顺说说,让队里借给水莓五十块,话到嘴边又觉不妥,只得回去和他妈要。
“你要恁多钱干啥?”
“别人关紧用,是借的,到年下还。”他撒谎道。
“借给人家咱都没钱花了呀。”他妈说。
“俺爸回来没带钱?”他没好气说。
“那不是挤够整数都存信用社了?你将来娶媳妇不花钱?”他妈笑道:“看一个你都是不中,你也知道想要啥样嘞。”
“晚两年,现在慌啥?”他说:“你借给人家五十,没钱花去取点儿……”
“那中……我给你取……”他妈笑道:“你出去……别看我取钱……”
“怕我偷呀?”他笑着出去,又说:“你不给我点儿零花?”
“那我给你多取一张……”
肖民拿着六十块,心说:这好像是骗的。
骗就骗吧,没法儿了。
吃人家嘴短,拿人家手软。
更何况,他在水莓身上有短事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