队部外面的那棵皂角树,只有碗口粗,一人多高的树杈上,担了一根横木,横木的另一头,插在队部的墙上。
横木中间用铁丝吊了一段工字钢,工字钢下面钻了个小擀杖粗细的眼儿,插根一揸长一头圆球状的铁根。
这天晌午,何顺午睡醒来,洗把脸来到皂角树下,抽出铁根,咣咣咣敲响了钟。
皂角树上满是小小的花苞,虽还没开,也引得蜂蝶乱嚷嚷的。
一只黑熊蜂,小庄人都叫它骨碌蜂,嗡嗡地飞来。这家伙一节指头大小,可不是好惹的主,要是蛰下人,能蜇出牛蛋一样的疙瘩。小小的皂角花苞,可搁不住它的威武,都给折腾掉落了。
玉珊原本应该听见钟声,就和棉花地的人不用在皂角树那儿停留,直接上坡就是了,哪怕她们到了地里再歇一会儿,也得让大家都知道,她们是按时上下工的。这都是银芝的交代。因为银芝听见钟声,有时不再往这边来,从南边小路就走了。
玉珊知道何顺敲了钟,那些男人会故意说这说那,缠着何顺多坐一会儿,反正还不到焦麦头天儿,没啥活儿恁关紧,说说笑笑磨整一会儿,也是个小乐趣。
只是玉珊这时候心里有点急:她得赶紧瞅个空儿,和何顺说道说道,看那事儿能到哪一步。
她躲在门楼下焦急地等着,不时往外巴瞧着。她爹在家睡呢,这是她和肖民云清商量的结果:就说她爹给吓得有病了,说胡话,人像傻了;让他在家睡两天。
看看那边的人要回来取工具下地了,玉珊赶紧回家,闪在门后,等大家拿了家伙,走出庄子,街里静下来,她才走出来,连忙往队部那边走。
还好,何顺还靠墙蹲着,不知正在想啥。她便过去,带着哭腔说:“叔呀,你可得包涵这一次呀,要不然这可没法过了。”
何顺看看她,皱着眉头说:“唉呀,你说弄这事儿,叫咋说嘞?老天得儿呀,那是一匹马呀,几千块嘞,那是个鸡?狗?咋给大家交代嘞?”
“那那那……你说咋办啊?他都吓病了,我也是吓得都不知咋办了。”她哭着说。
“这这这……来来来……去队部里……让人听见影响不好……”
他说着起来,去把队部的门推开。那是个用边角木料钉的一个门,得手抬起来才能开,他待她进去,又关上。门上的缝隙,能看见街上。北边还有门呢,其实就是个门口,敞亮着,外边就是饲养园大门。
不过有一段墙围起一个墙角,他就站那墙角处,小着声儿对跟来的玉珊说:“这可不是一个耧,弄坏了咱修修……这事儿得给大队汇报嘞,我能当家儿?”
“不敢汇报呀,叔,到了大队……那可咋办?他都别想活了……你作作难,救救他吧……哪怕叫俺赔钱……俺以后不要分红,中不中?”玉珊急了,心里发慌,两腿发软,直要瘫了。
“你想想,这是死了个狗?死了个猪?我赶紧就叫埋了,那也全村都知道了呀,大队能不知道?唉……我就是考虑着咋和大队说,咋说……”他压着声音,瞥眼看她。
玉珊脸涨得通红,低眉顺眼,目光怯懦……胸脯起伏,两腿微颤……
何顺看着她下面,想着她会不会吓得尿了,他想看看她站的地方会不会洇湿一片,然后冒起热气。
他心说:咱有法儿给她解决,让她不尿湿裤子;这妮子看着胖乎乎的,怪结实。
“人家都说……你你你将来就升去大队了,你你你肯定有办法……你不能不管呀……”玉珊急的都要出汗了。
“你不知道林多啥劲儿?他那球可是庝难翻嘞……”他看着她故意说句粗鲁话。
她这时候,还哪里顾及这些,哪怕真叫她去给人家翻翻,她都不带一点犹豫、一点嫌弃了。
“那你也得……”她差点秃噜出那个字,连忙改口说:“那你也得去作难呀……叫他抓个典型可咋办呀……”她都想说:我给你磕头行不行?
“咱是这吧……这事儿瞒是瞒不了……我只能说我尽量去解释……到底能弄成啥样,我也不敢保证……我给你透露消息,咱再商量,中吧。”他压着声说。
“那那那……是我去寻你……还是……”她小心地问。
“你别去寻我,让人看见,该说我收你啥好处了……有啥情况,我去给你说,你给我留着门……”他看着她说。
她忙说:“中中中……那我下地去了……”她揉揉眼,从前门出去走了。
门外的皂角树上,一只黑熊蜂,正围着低处的一簇花在嗡嗡忙活儿。玉珊只顾着走路,也没注意它,就在它下面过去。想是那骨碌蜂闻到了她头发的气味,就跟了过来。
她扭头一看,妈呀一声,拔腿就跑。这一回是真的漏了一点,腿上热热的。那也顾不得了,又跑了几步,才把骨碌蜂甩开了。
何顺看着玉珊走出去。她两腿直溜溜的,挤得紧紧,还没有开缝……他想着大队那里肯定是要去说的,这躲不了。何顺出来队部又蹲了一会儿,才起身去大队里。
林多有一间专用的屋子,何顺直接推开门进去。
林多正坐在桌子前吸烟,见了何顺连忙说:“来,吸一根?”
这可是从来没有的接待,何顺有点不习惯,连忙说:“我都不吸烟。”
“听说死了一匹马?是咋回事?”林多问。
“就是来给你说这事儿的……”何顺在一边的椅子上坐下,说:“这马就是不听话……我想着那地边有棵小树,梢子给崴了,剩个树疙瘩,栓那上面就行了,谁知道它会用嘴解绳……那家伙还就睡在跟前,他又球睡着了,你说啥事儿都是往一块凑哩……”
“我听说还是个四类分子……这事儿,你说不说吧,怕群众说咱没有立场,是不是?说吧……这样吧,让盼祥去了解一下,写个材料,咱看看再说……”林多说。
这语气有点和平时不同:温和多了。何顺有点窃喜:我面子还是有的。
殊不知是林多的位子不保了,他得到消息:公社已有了把他换掉的打算,只因为还没确定接任者,还在争执,才耽搁着。
他也知道是自己固执地要修渠,让西南那个邻村老去公社闹事儿,才惹下的祸,让公社领导不高兴,甚至厌烦,起了弃掉他的念头。猪已抬上了杀床,就等那一刀。
事儿到如今,已没法挽回了。而且他一直不认为自己有啥不对,搞农业就得搞水利,是公社不协调不作为才搞成这样。
他纵然有万丈雄心,也只得强按下,消失掉,熄灭火儿,等待结束,到时退场。
他还管啥呢,消停点,这间屋子坐不了几天了。一出去,就再也回不来。
从此大队部里,再没他林多这个人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