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晚饭后,肖民想起得去烟柳那儿吃炸知了猴。这是烟柳一再交代的。
他和烟柳去逮了几晚上知了猴,其实那快乐就在逮的过程中:夜色里用手电突然照住一个笨拙的小家伙,努力要爬到树上;它不知道自己是一种食物,已被四只眼睛锁定;即便被扔到了桶里,它还在挣扎着要出去。
这个世界真是太微妙了:所有的生命都在努力活着,却不知道黑暗中一只大手,随时随地都能终结一个生命的所有努力。
有能力的人,终结大生命;没能力的人终结小生命。都只为自己活的开心。
只是可能还不到知了猴大出的时候,一晚他俩也就逮几十个。本来嘛,这就是生活里的点缀,又不是拿它吃饱。没必要非要逮多少不可。他俩只是顺着路走到头就回来了。逮多少算多少。
肖民也没要,也没去吃。想着那一碗小零食够她一个人吃,让她吃算了。女孩子都喜欢吃点小零食。
再一点:烟柳说知了猴只有油炸才好吃,黄焦卤脆的,一疙瘩肉。
可食油对小庄人来说,实在是太稀缺了。每年就队里分那一二斤棉籽油。大家吃油都是论滴的。
他要是一次次去烟柳那里吃炸知了猴,好像是趁此去占便宜似的,自己也不好意思。谁家有那么多油,搁住这么折腾。那不是去坑人家嘛。
可那天夜里,一下逮了一二百只,烟柳就说:知了猴开始大出了。
这些小家伙在暗无天日的地下长几年才能长成。一爬出来,它们的生命就时日不多了。
肖民常常见那些公知了,扯着一声凄厉的叫声,一头栽在地上,再怎么用力扇动翅膀也飞不起来了。只能成为其它虫艺儿的食物。
所以,他和烟柳只不过是分食知了猴的虫艺儿之一罢了。
问题是:逮得起,油炸得起吗?
连着吃几次知了猴,以后不吃油了?
因此,肖民还问烟柳:煮着吃啥样?
她笑道:也行呀,我吃过。
那晚回来时,遇到何顺。这让肖民有点不知所措了:何顺会不会认为他和烟柳有特殊关系。
当然了,他和烟柳有没有关系和何顺无关,他管不到这一层。
把百姓当作国家的财产,想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的那个时期已经过去了。
肖民也听出烟柳那句“你来,我做好了,吃几个再有”,好像是故意说的。
她是要何顺听吗?为啥?要让何顺知道她俩在谈恋爱吗?这可不是肖民想要的。
虽说烟柳人也很好,长相也算俊俏,可他总觉得她大两岁,是个姐姐,做朋友合适。在一块玩玩闹闹很开心。真要那种我娶你嫁的感情,好像不很妥当。
他因此便有点怯场。听着何顺走开了,他才说:“都快半夜了,别做了,明天再做吧。”
烟柳就说:“你只管逮,也不吃,我能吃那么多?那明晚你来吃吧,一定要来哦,不来我给你送去。”
肖民只得答应。
每个人心里都有鬼,只不过人人心里的鬼不一样罢了。肖民心里的鬼是:和烟柳在一起,只是玩玩罢了。
虽说他没打定主意要占烟柳的便宜,那也是能占就做特别朋友,不能占就做知己。
不管咋说,有个红粉知己,那心里也是很优越的。很自豪的。
回到夜里的小庄,安静得就像一个老人,默默坐着,一声也不吭。不知是在回忆坎坷的往昔,还是在想象黯然的未来。
小庄人的晚饭原本就晚,坐在门口一边吃饭一边说活,吃过饭已是八九点了。回去洗洗睡吧。
想当年,大集体刚兴起的浪潮,把老百姓卷涌得像牲口,晚上还得下地干活儿。根本就不管那些活儿晚上能干不能。想起来就让人哭笑不得。
这世界,一旦出现一批毫无人性又自命不凡还掌握住权力的人,那真的会变得不宜生存。
好在现在的夜晚,终于又属于小庄人了。自然得美美气气地享用。
几个孩子在街里捉迷藏。一个孩子站在街中间显眼的地方,说:“快藏,我要数数了,一,二,三……”
其他孩子一边说:“闭上眼。”一边四散跑来,去找藏身之所。
这都是肖民小时候玩过的游戏,夜里没啥玩呀。只有这样跑着费费气力,玩够笑够,回去才能睡得踏实。
肖民走过去,还听见那稚嫩的笑声:“抓住了,都出来吧。”被抓的人,又开始下一轮的数数。那声音在夜色里毫不胆怯,肆无忌惮。好像在宣示:这夜晚是我们的,这街道也是我们的。
事实也确实是:这时候的人们已经回了家,干他们想干的事儿;要么就躺在凉席上,想想家里该如何修整。
撇下个空荡荡的街道给孩子们:好好玩吧,想玩到啥时候就玩到啥时候。
肖民来到西头,烟柳已听到了他的脚步声,轻轻开了门,把他带到她屋里。
那张古色古香的桌子上,放着一个碗,碗里是满满一碗深褐色的闪着亮光的东西。
他看着碗里的东西说:“看着就怪好看,肯定很好吃。”说着捏了一个吃了,真的很好吃。
她得意地说:“没诳你吧,香不香?”
“香香香。”外焦里嫩,完全不一样的肉味。他忙又吃了一个。
“都是你的,吃吧。”她说。
“你也吃嘛。”他说她。
“我晌午都吃过了,我吃的不少,你吃吧。”她笑眯眯说。
“你也吃嘛,我一个人吃着怪不好意思的。”他抓了一把给她,她接了吃着说:“就是有的人看了觉得是虫子,嫌弃,咱还是别出去说吧,省得人家笑话咱啥都吃。”
“对对对,咱玩咱的,不让他们知道。”
肖民知道小庄人的吃食儿意识:他们认为只有粮食才是正经吃食儿,只有地里种出来的庄稼才能吃。其他的都不是正道货。
是呀。粮食给了小庄代代人无尽的苦恼,甚至是恐惧。他们对土地的期望总也达不到。
为了粮食,他们惶惶不可终日过,无可奈何过,走投无路过,流过泪,甚至送过命。
只有粮食才会让他们心安、才会让他们保命,他们怎么会稀罕粮食以外的东西呢?
人本来就是土地的守望者,最后还要归于土地,怎能不尊重土地上的收获?
因此,小庄人骂人最狠的话就是:没吃过粮食!
没吃过粮食,那是不算人的。
至于这些经过制作烹饪很好吃的虫艺儿,人们打心里不喜欢的原因是:烹饪成本太高。
他们会说:要是有那么多油,炸油条不好吃吗?炸咸食(用面糊和菜)不好吃吗?就算把蒸馍炸炸也一样好吃呀!
油,那可是金贵东西。一年下来,小庄人也吃不了多少油。就是年前队里分的几斤棉籽油。那都得每天数着滴儿来算。一不小心,就会吃多了,接续不上了。
接续不上那得咬咬牙去买猪板油回来炼成大油。不能让饭里没有油腥气儿。
猪板油可不是好买的。你要是不认识食品公司的人,人家全给你割瘦肉。那可亏大了,亏得就像割自己的肉一样。
扳指头算算:小庄哪家有能力买一块瘦肉回来煮煮吃?那吃着嘴过瘾心里疼。
不想吃这亏,就得一趟趟往食品公司跑,不定哪次有运气,才能买住那白花花的猪油。
谁家也没能力成天煎煎炒炒。大多都是拌点生菜,筷子往油罐里蘸蘸,滴几滴就行了。生活的不易,让小庄人的俭省,如传奇一般。
小庄有个老掉牙的笑话:
伙计,今年吃了多少油?
连点灯带炒菜,怼了二两!
这虽然是笑话,却说明小庄人吃油的不易:那些土地,连肚子都填不饱,敢种油料作物吗?往哪儿弄油吃?
一年都吃不了几次油炸食物的小庄人,见了油炸食物,那是两眼放光,肚子咕咕叫。他们肚里缺油缺得都生着锈。
一句话:他们肚里油水儿少呀!
肖民噗嗤一声笑了。
烟柳便嗔道:“你笑啥?是不是看我馋?看我吃样丑?”
她的牙齿好白,在灯光里闪着光。
肖民笑道:“你说啥呀,我是想起了那次吃忆苦思甜饭,笑死人了……”
她也笑道:“不都是你们几个捣乱?”
他忙问:“你炸这么多知了猴,老伯不说你费油?”
“他说啥呀,又不是天天费,谁家过年还不吃顿饺子?”她小声说:“人老了,啥事都想开了,他啥都不说了,啥也不管了,消消停停过一天是一天多好,还管啥呢。”
肖民就笑道:“那次忆苦思甜饭,想起来就忍不住笑,真是滑稽透了。”
她也笑着说:“都是你们几个上劲,要叫我,真不敢。”
肖民笑道:“你说成年连一回肉都吃不上,都是红薯尽肚子饱,油腥气儿都没有,他还有脸让吃忆苦思甜饭,真不知他咋想的,正事不干,这些闲的蛋疼的事儿,他干着有劲着呢,他咋脸恁大呀。”
脸之大,一锅煮不下。
脸之大,能做一桌菜呀!
那是林多上台后,要树树自己的威信,要让大家知道知道他的存在。就又是开忆苦思甜会,又是要大家吃忆苦思甜饭。
那天后晌,何顺木楞着脸说:回去交代一下,今儿后晌大家下工了,别在家里吃饭,都拿上碗筷,到饲养园儿吃饭。
小伙子一听,都兴奋了,乱嚷嚷说:乖的儿呀,咋舍得开恩了!烙油馍!擀面条!怼一回!
抵脑(头儿的意思,又有骂人的意思),割二斤肉,弄一锅面条好好煊煊!
真是,轻易不舍得,弄一回让大家尽肚子饱!
不中,以后定下规矩,一个月来一回,要不两个月来一回也中!反正豆烂在锅里,又没糟蹋,大家还热闹热。
何顺不耐烦道:美死你嘞!那库里就留了一仓麦,种罢麦,还有多少?都吃吃,遇到上工程,重去各家收?那你们还不骂死我!
他咕哝道:人家叫吃忆苦思甜饭嘞,真鸭子……他不说了。
何顺其实也看不惯林多,对林多有抵触情绪。只是他不敢表现出来:毕竟林多官大一级压着他嘞。
何顺是跟着王树干起来的,他自然对王树有感情。王树倒台了,他觉得应该让吴治上去:吴治都在大队混了十几年了,干上副支书也好几年了。他们都是一起共事儿的伙计,他原本就和副支书吴治走得近,吴治这次要是上去了,他也能跟着沾点光,也能混到大队里。
因为吴治私下曾跟他说过:我要上去了,就把你弄到大队里。那意思自然是要何顺给他拉点选票。
哪知道公社放着现成的不用,把个沉寂了多年的林多拉出来。还说林多觉悟高,真是笑话。
他会弄球啥?何顺对那林多有点厌烦。
沃日,还当让美美气气吃一顿呢,半天是喝菜汤呀,喝那干球!一听说是吃忆苦思甜饭,大家便泄了气,开始抱怨。
咱美美气气吃一顿,就说吃的是忆苦思甜饭,他知道?有人天真地出主意。
何顺不耐烦道:说恁多废话有啥用?人家叫咱咋着咱咋着妥了。
胳膊拧不过大腿,心里再不服气,嘴上也不能表达出来。
大家见他板了脸,不再瞎胡说,免得吃怼呱。领了活儿,干活儿去了。
到了下工回来,人人都拿着碗筷,来饲养园儿聚头。
那些“敲锅锤儿”们,一手拿碗,一手拿筷,咣咣咣敲着,一路喊着:吃忆苦思甜饭喽!吃忆苦思甜饭喽!
来到饲养园儿,大锅早已支了起来,下面呼呼呼烧着火。
保管问何顺:这得挖几碗面?
何顺没奈何道:将就弄一碗算了,要弄得老稠,人家该说咱胡弄,不听话对抗了,是吃大锅饭了。
叫驴就过来说:不错不错,瞪眼汤嘛,弄老稠那成捞饭了,叫上头知道,该说老叔的事儿了,走走走,盐,五料这没事,省得你拿不住,赶紧去拿来一做成,喝了可回家啦,不中再吃点。
他便跟着保管去仓库了。
这货跟着保管来到仓库,趁着保管去挖面,他用自己的碗悄悄去油缸里舀了一碗油,端着就出来了。到那锅边,一下倒进锅里,还把碗在锅里涮了涮,这才偷笑着去一边闲聊去了。
一大锅水,弄些菜叶倒里面,再搅一碗面糊,俗话叫:瞪眼稀。吃食堂饭后期,每天顿顿都是这饭食。能把人喝得眼窝多深,肋巴扇多高。不知不觉中,身上的肉就没了。
不过,偶尔喝一次,那就是闹着玩了。这么多人,只当热闹。
管它稀不稀,管它是啥味,喝一碗走球!
这锅饭做成,原以为一股子土腥气(那菜叶都是胡赖洗了洗),一股子淡菜味(都是菜园里弄来的老菜叶黄菜叶烂菜叶),哪里想到是一碗油香气直扑鼻子的油茶!把肚里的馋虫都惊动了。
乖得得儿呀,这喝着真滑溜,真顺口也真利口。那菜叶也煮的烂,都不用费牙,灌老鼠洞一样,咚咚咚就下去了。
原本就是俗话说的:一个猪不吃糠,两个猪吃着香。
怪美,喝!拾的麦磨的面,还嫌弃啥!喝到肚里先不饥再说。
三十六条计,吃了是便宜。肚子还怕盛东西不成?
这满碗的油星子,到肚里它不润肠?
喝!大家悄悄传话。
皮带扣松松,喝!
喝不到喉咙眼不算喝家儿!
喝!喝!喝……
喝个球嘞!勺子都刮住锅底了!
叫驴用勺子刺啦刺啦刮着锅底,说:谁喝恁多?也不拼对拼对,我才喝了三碗,可没球了!
恨的何顺骂着他说:三碗还老少!你准备喝一百碗嘞?
那最起码再喝两碗吧,喝一回还不让喝饱?他故意用勺子刮锅底,刮得刺耳响。
就是呀,这稀汤寡水儿的,还不让喝饱?
啥球都没费,就费点柴禾,再来一锅!有人喊道。
再来一锅!再来一锅!几个人敲着空碗叫。
气得何顺咬着牙说:都是饿死鬼托生的,真不知丢人几个钱买一个,吃个忆苦思甜饭都能吃打锅!
那你叫吃一回不让吃饱?去谁家喝个水人家也让喝饱呀,这是啥?和水有啥两样?让喝饱嘛,再来一锅!听那口气,是快憋不住了。
何顺骂道:都爬走,爬走!一个个都是敲锅锤儿,上辈子就没吃过饭!走,爬回家去!想吃,回去自己做!
他其实也快憋不住了。
沃日,八百年不起伙,起一回让吃个半拉半……走走走,走吧,没扯呼了……
这些小伙子出来饲养园儿,再也憋不住,像驴笑天儿一样,仰着脖子好笑一阵。笑得满街里都是笑声。
直到听见何顺又是气又是笑的说着:沃日,你说这些货们,吃个忆苦思甜饭吃打锅,让人知道,丢人不丢人!从饲养园里出来。
大家这才哈哈笑着散开了。
……
烟柳咯咯笑道:“你们的肚子也真大,说喝打锅就喝打锅。”
“上上劲,多喝两三碗,谁不能?”肖民笑道。他心里说:扭扭脸,一泡尿就出来了。
可怜的小庄人,因为几滴油,把忆苦思甜饭吃了个精打光。
肖民知道谁家也不比谁家强,他还是担心道:“别为吃点这,让老伯说你,那多不好意思。”
她坚持说:“没事的,他不说。”
她又说:“我前几天才去买了几斤肥肉,炼了一盆油,够吃好些天呢。”
“那好吧,过几天想吃了,咱再去逮。”他说:“我走吧?”
她意思了一下,说:“那你走吧。”把他送到门口。听着他的脚步声消失,这才轻轻拴上门回来。
这是迄今为止,她记得最清楚的第三个人的脚步声。
三个人的脚步声,给了他三种不同的感受:一个叫她伤心,不忍再听;一个叫她害怕,听见就想发狂;一个叫她听了心里很舒服,觉得开心的事儿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