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珊送走老禄婆子,回来见她爹已没了影儿,就寻到他屋里,见他已躺到床上,在那里看着房顶发愣。扭头看她进来,那目光立刻就顺了。
她原本要说他两句,看这境况,不由说不出口了。就嗔笑道:“看这多好!一个队都知道了。”扭身出去了。
他当然知道闺女说的“这”是啥。也只能默默无语。怎么解释呢?没法儿说呀。
就算那婆子啥也不懂,他也想和她说上几句,至少她也会不懂装懂,看着他轻轻点点头,微微一笑。
他想起了那个燥热的晌午,他们在地里浇地。水道里那清清的、从水库里流下来的水,让人看着心里真得劲:要不是这渠,放下水来浇地,这样的天,再持续十天半月不下雨,这茬玉米就完了。非旱死不可。
没粮食吃那可是吓人的事。饿极了的人,啥事都能做出来。
当然,吃食堂饭时除外。因为那时有一群还没饿急的人,管着饿急的人。所以,这些饿的人,连一个饿字都不敢说。谁想在饿得肠子都要断的时候,再挨耳巴子,再挨窝心脚。嫌死的慢吗?
那是一群从畜牲队里钻旮旯打洞混进人世的人。他们在哪口井里吃水,就往哪口井里屙。毫无人性,本性残暴。
这群妖孽,好不容易来人世一趟,不狠狠霍霍怎会甘心。
他们只有出了他们的势力范围,才会装的像个人。才会装的文质彬彬。才会装的文明礼貌。那是因为他们不得不承认,即便那些参观团里,来的都是农民,人家也在他们的势力范围之外。他们的势力范围之外的那些人,其实是和他们平等的。
而对那些受他们管制的人,他们打心眼里就觉得这些人低一等。怎么被管制都活该。他们天生就是被管制的。
但愿那样的日子,永世再不会来。但愿那些王八蛋,完成这轮轮回,死了以后别再来人世轮回吧。
他们造成的灾荒,比天灾都严重几倍。
当然,要是没有水浇地,望天收粮食,就保不定灾荒不会来。
像这样的天,望着天等雨,还不把人焦死!
等雨那个心,那可是焦的很。能让人焦得心慌魔乱的。焦得和熟透的麦子:穗儿都勾头了,有个风吹就要掉下去。
终于过上了不用等雨的日子。水渠里的水哗哗流着,再也不怕粮食会绝收了。
老禄对玉珊爹说:“这一会儿老是热,晒得头晕,我去洗洗,你先看着。”
这家伙把锨扎到没浇着的地里,就顺着水道往上走,走到水渠上,衣服一脱,露着那一滴溜,下到渠里,坐进水里,一连声说:“真美真美!”攉的水花四溅。扑腾的像一条大鱼游到了浅水里。
天正大晌午,没人来地里,那段渠也不靠路。这家伙洗了个美气。
洗过后,穿上衣服,他也不来地里,只管在渠上磨蹭。还好一会儿福全来了,问他俩谁回去吃饭,老禄就吆喝玉珊爹:“你回去吧,去看看有馍了给我捎俩馍就行了。”
玉珊爹说他:“你不回去喝点汤?”
那家伙嘿嘿笑道:“这一渠水还不够喝?”
他随即吆喝福全:“咱俩换班睡一会儿,我先睡啊。”
原来他是想睡一会儿。
玉珊爹回家吃了饭,少坐一会儿,就起来下地。想起来还得拐到老禄家捎馍。到街上前后看看,没一个人影儿,都吃过饭猫在家里歇晌嘞。
他来到老禄家,见大门虚掩着。推开门进去,院里没一点动静。仿佛进入到一个沉寂的世界。这个世界远离尘世。
拐过影背墙,吓了一跳:院里的一棵桐树下的阴凉里,端端正正坐着一个女人,白皙的脸,大大的眼睛,梳的光溜溜的头发,穿着一件斜襟蓝色土布上衣,黑色土布裤子,一双自做的浅口布鞋。穿在她那缠成尖尖儿的脚上。
恍惚之间,他仿佛走进了几十年前的一座院子里。这院子在一张褪色的照片里。
她瞪着眼看他,好像在回忆他是谁。
他走过去笑着问:“你吃饭了没有?”
她依然是看着他,小声说:“没嘞,没嘞,人还没回来嘞。”
他就说她:“你做的啥饭?”
她小心地说:“馍……馍……蒸的馍。”
“不认识我呀?”他问。
她轻轻点了点头。然后又说:“认识,在那边住……”
“你给我两个馍,我给他捎去,他不回来。”他弯腰对着她耳朵说。
她的耳朵好白,白的像煮熟的肥肉的颜色。他忍不住伸手轻轻捏了捏。没想到好像打开了什么开关:心呼塔塔跳起来,身上轰轰地开始升温,身体里所有的筋都绷紧起来。
他蹲她面前,一手端起她的下巴,一手在她脸上轻轻抚摸,他感觉到她的腿在颤抖。他按住她的腿,心里突然一有一个声音想要蹦出来:让我抱抱,让我抱抱!
他一下抱住她,像猪一样去她脸上拱,好一会儿才想起是该亲她。
她怯怯地说:“不敢…不敢…”
他对着她耳朵呼吸喘气儿地说:“他让我来的……没事儿……别怕……”
女人大瞪着眼愣了一下,然后就不吭声了。任他在她身上舞致。
女人好像要瘫了,身子往下坠,他一把抱她起来,往屋里去。
她顺手指着一个屋门,小声嘟哝:“这个…这个…”
为了掀开帘子,他不得不抬起一只腿,膝盖顶到墙上,支撑她不掉下去,也腾出手来掀起帘子……
她却伸手把帘子掀起了。
屋里打扫的干干净净,床上也铺的平平展展。这显然是她自己的屋子。
他把她放到床上……她羞怯地捂住了脸。
陈年旧衣下,盖着刚出笼的白面蒸馍,细白细白,弥漫着能安抚饥饿的气味。
就像从干枯的玉米穗儿里,剥出一个白的透亮的棒子。
真舒心呀……真盈眼呀。
舍不得丢手,觉得放到哪里都不合适。吃了吧。
事实上,吃了也舍不得。
是那种突然吃了一块肉,舍不得一口吞下,得一点一点咬着吃,慢慢品那香味的感觉。
他用心用力地和她缠绵着……
珍惜每一个动作,珍惜每一个过程,珍惜每一点时间。女人也情浓了,偷偷地摸他的脸,轻轻抚他的背……
从那以后,玉珊爹密切关注着老禄,只要老禄不在家,他就会偷偷去和女人销魂。
女人也会偶尔说:我去……和你过,我愿意。
他哄她:老禄不愿意……得等他愿意。
她看着他说:你和他说。
他问她:我对你好不好?
她说:好。
那你听我的。他说。
好。她说。
他还有什么期望嘞?要是他真能和她过,他还嫌弃她吗?不是有个人说说话,有个人作伴就行了嘛。
她不是把屋里打扫的很干净吗?她不是把自己的衣服洗得很干净吗?她不是也能做成三顿饭吗?
可现在,他清醒了过来:那根本不现实,也实现不了。孩子们会像大敌入侵一般,奋起抵抗,直到他投降为止,直到把她驱逐为止。
他只能做个低货,做个缩头乌龟,不敢再有什么企望。
有人根据这个事,编了段戏词:
我带着嫁衣,
来和你双飞双栖,
实指望活在你温柔的眼光里,
没想到你是个怂货,
躲在家里,
一言不语,
丢失了,缠绵时的勇气,
这条路呀,
近在咫尺,却远似千里,
我怎么都走不到尽头,
一回回半途而废,
老天呀,快下场雨,
冲洗那足迹,淋湿那记忆
把它晾在风里,
好让我从此啥也不再记起。
编这戏词的,自然是小庄最有文才的祝文。他当然没那么轻浮,要把这戏词公开出来,让大家唏嘘。
他只哼唱给了一个人。
这祝文原是老高中的学生,因为当时停了高考,只得回小庄啃土吃。他发誓要成为作家,并为此做了许多努力。
只是造化弄人,他却没写出什么有影响的东西。给广播站写个通信稿,弄个五毛八毛的,给夏来文艺杂志,那也不过是三块两块,还不够他买书的。
更何况这也是人家偶尔用之。怎么办呢?
到底写什么呢?
这对他显然是个非常严峻的问题。
有一天队里拉粪,两个人合伙,一人驾辕,一人拉绳。
那个叫丽贤的姑娘分给了他。
其实都是草粪,看着装的满满一架子车,也没多少份量。
只是西边的大坡太陡了,都怕把不住,干脆转远路走东边,这路就绕的远了。远就远嘛,东山日头多着嘞,何必皇在一日。
两个人拉起来也不沉重。一路上可以说说笑笑。
他都有时间给她说了一个故事。这草土粪拉到地里,还得均匀的撒在地里,不能压住刚出来的玉米苗。
那自然干的很细致。
丽贤是个很好的姑娘,回来她要拉空车,好让他休息休息。他就扶着车杆,也多少用点力。
作为回报,他就给她讲故事。
丽贤说:你知道的真多……以后要是两人合伙的活儿,就咱俩,你别叫别人了,我真想听你说故事。
他连忙答应:好。
谁不想和一个姑娘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