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国皇宫深处,一座陈设雅致的宫殿内,地龙烧得正旺,源源不断的热气自光洁如镜的青砖地面下蒸腾而上,驱散了严冬所有的寒意。
殿内温暖如春,空气里弥漫着清雅的梨香,与殿外呼啸的北风、肃杀的冰雪仿佛是两个世界。
孟祁佑负手立在窗前,玄色的织金常服衬得他身形修长挺拔。
他并未看向窗外萧瑟的园景,目光反倒落在殿内那张铺着厚厚雪狐裘的软榻上。
榻上,马湘云正蜷缩在那件银灰色狐裘大氅里。
与之前在客栈沐浴后的慵懒不同,此刻的她,在这样极致温暖舒适的环境里,似乎被抽走了所有力气与警惕,呈现出近乎幼兽般的安然与困倦。
她呼吸清浅均匀,长睫如同停歇的蝶翼,在眼睑下投下一小片阴影。
大氅裹得严实,只露出一张被暖气熏得微微泛红的小脸,那红晕鲜艳欲滴,恰似初春枝头最娇嫩的一抹桃色。
在满殿沉稳的色调中,突兀而又夺目地散发着无声的诱惑。
孟祁佑看着这副景象,嘴角几不可察地抽搐了一下。
这女人……究竟是心太大,还是算计太深?
身陷敌国皇宫,侍卫情人被关天牢,前途未卜,生死系于他人一念之间,她竟能如此……安睡?
他刻意清了清嗓子,声音不高,却带着金石般的冷冽,打破了满室暖融的寂静:
“马湘云。”
榻上的人毫无反应,呼吸依旧平稳。
他微微提高了声调,话语中注入了一丝清晰的质问:
“你就不担心,此时此刻,你那被关在天牢里的侍卫情人,正在承受些什么吗?”
话音落下,榻上之人那双浓密卷翘的睫毛,终于轻轻颤动了一下。
随即,她缓缓睁开了眼睛。
然而,那双眼眸之中,并无初醒的迷蒙,亦无被惊扰的慌乱,反而是一片冰雪消融般的清明,透彻得仿佛能映照出人心最深处的盘算。
她微微侧过头,目光平静地迎上孟祁佑审视的视线,语气带着柔软的沙哑,却字字清晰:
“你将我留在这蜀国皇宫,既不动刑审问,也不刻意折辱,暖阁香炉地供着……
我还有什么好担心的?”
她顿了顿,眼中适时地流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纯然的不解,仿佛真的困惑不已,
“倒是你,费了这么大力气把我‘请’来,难道只是为了让我换个暖和地方睡觉?
还是说……你其实并不想让马馥雅回到蜀国?”
孟祁佑眼底的温文与探究瞬间褪去,只余下一片深不见底的冷漠。
他没有回答,只是这般不发一言地、如同打量一件奇异物品般,紧紧盯着她脸上那副看似懵懂无知的神情。
殿内温暖依旧,空气却仿佛骤然降温。
良久,孟祁佑忽然极轻地叹了口气,那叹息里带着浓重的疑惑与审视:
“你……当真是马湘云?
楚国那个骄纵跋扈、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公主?
北汉那个善妒弄权、迷恋太子妃尊荣的太子妃?”
他调查所得的资料,与眼前这个时而慵懒如猫、时而锐利如刀、在绝对劣势下还能气定神闲与他谈论交易的女人,简直判若两人。
而眼前的这个……像什么呢?
像一只收起了利爪、看似无害,却总能在不经意间精准挠中人最痛处的小狐狸。
马湘云眼中的“疑惑”似乎更浓了,她甚至微微歪了歪头,这个略显天真的动作与她此刻的处境格格不入:
“我是不是马湘云,你不是已经查得一清二楚了吗?
文书、画像、过往行踪……难道还能有假?”
孟祁佑从鼻间逸出一声意味不明的轻哼,不再纠缠于这个暂时无解的问题。
他迈开步子,不紧不慢地朝着软榻走去。
织金的袍角随着他的步伐轻轻拂动,带起细微的气流。
两人的距离逐渐缩短,近到他可以清晰地闻到从她身上散发出的、那股若有若无的暗香。
那香气很特别,不似宫中常用的花香,反而带着一丝清甜的果韵,像是春日枝头初熟的蜜桃,又隐隐缠绕着一缕冬日冷梅的凛冽。
丝丝缕缕,无孔不入,竟让他稳如磐石的呼吸,几不可察地加重了一瞬。
他在榻前停下,微微俯身,阴影笼罩下来。
他伸出手,冰凉的、带着薄茧的指腹,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力道,轻轻捏住了她的下颌,迫使她抬起脸,更完整地迎向他的目光。
指尖传来的触感细腻温润,如上好的羊脂白玉,又似最滑嫩的牛乳。
让他下意识地、几乎带着点流连意味地,用拇指指腹在她光滑的下颌线上,极轻地摩挲了一下。
“你在客栈说,可以协助孤做任何事。”
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如同耳语,却又带着穿透人心的力量,
“那么,告诉孤,你如今自身难保,形同囚徒,你所依仗的……究竟是什么?”
马湘云并未因他这略显轻薄的举动而露出羞愤或恐惧。
她甚至没有试图挣脱他的钳制,只是抬起眼眸,那双漂亮的凤眸里清晰地映出他的脸。
然后,她缓缓伸出了另一只手。
那只手,同样白皙纤长,指甲修剪得圆润整齐,泛着健康的粉色光泽。
它没有去推开他捏着她下巴的手,而是越过那点冰凉的触感,轻轻地、却又带着某种笃定的意味,覆在了他玄色衣袍之下、起伏的胸膛之上。
掌心的温热,透过厚厚的织金衣料,清晰地传递过来,烙印在他的心口位置。
“我的依仗……”
她红唇轻启,声音轻缓,却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冷静,“自是你的‘野心’啊。”
孟祁佑的视线不由自主地下移,落在那只紧贴着自己心口、显得异常白皙柔弱的手掌上。
他没有立刻挥开,只是眸光骤然变得幽深难测。
“朕的……野心?”
他嗤笑一声,那笑声里充满了不屑与嘲弄,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
“就凭你,一个自身难保的流亡之人,也配谈论朕的野心?”
“我若没有猜错,”
马湘云对他的嘲讽不以为意,声音依旧平稳,甚至带着一丝悲悯般的了然,
“你若是没有那份超越儿女私情的野心,又怎会……亲手将马馥雅,送到北汉去和亲呢?”
她的话,如同最精准的冰锥,瞬间刺穿了孟祁佑所有的伪装……
孟祁佑的脸色陡然一冷,方才那点流连的暖意瞬间冻结。
他猛地拂开了她覆在自己胸前的手,力道之大,让她的手臂不受控制地向后一荡。
他自己也倏然站直了身体,重新拉开了距离,居高临下地睥睨着她。
那双桃花眼中,之前所有的探究与兴味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实质的、凛冽刺骨的杀意,一闪而过。
然而,马湘云却仿佛对他的杀意毫无所觉。
被他挥开手,她便顺势将手臂收回,重新裹紧了大氅,甚至调整了一个更舒服的姿势,慵懒地倚靠在软榻的厚垫上。
她甚至还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声在寂静的殿内显得格外清晰,带着一种事不关己的、甚至有些轻佻的意味:
“其实何必如此麻烦呢?
陛下若是现在后悔了,觉得心头那点朱砂痣放在别人宫里实在碍眼……
那就想办法,把她抢回来不就行了?
以蜀国如今的国力,陛下如今的权势,未必做不到吧?”
她说得轻描淡写,仿佛在谈论天气,可那微微上扬的眼角眉梢,以及眼底深处几乎不加掩饰的、洞察一切的嘲弄,却像是最辛辣的讽刺,狠狠鞭挞在孟祁佑的心上。
孟祁佑垂在身侧的手,瞬间握成了拳,手背上青筋隐现。
他死死地盯着她,胸腔中压抑的怒意如同即将喷发的火山。
但他终究是掌控一国的皇帝,理智迅速压倒了冲动。
“朕与馥雅之间的事情,”他声音低沉,带着一种被侵犯领地的危险嘶哑,目光如钩,紧紧锁住她的眼睛,
“你远在北汉深宫,是如何得知的?
是谁告诉你的?刘连城?还是……楚国旧人?”
马湘云迎着他凌厉的目光,却只是随意地摆了摆手,姿态闲适得仿佛在与老友闲聊:
“陛下不需要知道我是如何得知的。
你只需要知道,我对蜀国、对你,目前没有任何威胁。
相反,我或许能成为你达成‘野心’路上,意想不到的助力。”
她顿了顿,恰到好处地掩唇,打了一个小小的哈欠,眼底迅速重新蒙上一层困倦的水汽,整个人又恢复了那副惫懒无力的模样,
“我累了。
陛下若是没有别的要问,或者……还没有想好该如何处置我,就请自便吧。”
孟祁佑站在原地,沉默地看了她许久。
殿内的暖香依旧浮动,地龙的热气蒸得人头脑发胀。
他心中的疑惑非但没有减少,反而如同雪球般越滚越大。
但与此同时,一种奇异的、被说中心事的悸动,以及对她所提出的“协助”可能性的权衡,也在他心中交织。
最终,他什么也没再说。
那股凌厉的杀意缓缓收敛,重新归于深不可测的平静。
他深深地看了榻上仿佛又快睡着的女人一眼,骤然转身,玄色的衣袍在空中划出一道冷硬的弧线。
“好生‘伺候’苏姑娘。”
他走到殿门口,对垂首侍立的两名宫女吩咐,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没有朕的命令,她一步也不许离开这座宫殿。
若有任何差池,唯你们是问。”
“是。”
宫女们战战兢兢地躬身应下。
殿门开合,孟祁佑的身影消失在门外,带走了满室的低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