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长春宫内暖意融融,银霜炭在错金螭兽炉中静静燃烧,驱散了冬日的严寒。
皇后容音经过一夜安睡,气色虽仍显苍白虚弱,但精神已较昨日生产时好了许多。
她倚在柔软的引枕上,目光温和地落在被召至榻前的尔晴身上。
尔晴今日穿着一身浅碧色的宫装,衣裳的料子算不上顶好,颜色却极衬她白皙的肌肤,如同初春湖面上泛起的第一抹新绿,清新动人。
她身姿窈窕,静静地站在那里,无需言语,便自有一股袅袅婷婷的风致,让人见之眼前一亮,仿佛连这充斥着药味的寝殿都因此添了几分鲜活的生气。
容音静静地端详了她片刻,见她眉眼平和,并无一丝受昨日风波影响的怨怼或沮丧,心中稍安。
她轻轻叹了口气,声音带着产后的虚弱,却充满了真挚的关怀与一丝歉疚:
“昨日之事……让你受委屈了。”
这话语虽轻,如同羽毛拂过水面,却在尔晴的心湖中漾开了一圈细微的涟漪。
她自然知道皇后所指,是昨日袁春望证词攀咬、皇帝当众质询的事情。
可她却没有丝毫波动……
就在昨夜,当她清晰地感知到原主残留的那股执念与不甘所形成的“念力值”,在她与海兰察彻底了断、又与傅恒对峙后,竟逐渐趋于满值。
这意味着她距离完成任务更近了一步。
在她看来,这些所谓的“委屈”,本就是不存在的。
她微微屈膝,声音平稳,带着一种近乎超脱的淡然:
“回娘娘的话,奴婢并不觉得委屈。”
她的神色间,只有疏朗与平静的坦然,不见半分强颜欢笑的勉强,也无丝毫难以释怀的纠结。
容音仔细看着她的眼睛,那里面清澈见底,确实寻不到一丝一毫的埋怨与阴霾,便知她所言非虚,心中是真的未曾将这些风波放在心上。
这份豁达与坚韧,让容音在欣慰之余,更添了几分怜惜与看重。
“尔晴,”容音的语气愈发柔和,带着长辈般的关切,“你是个好孩子,心地纯善,行事稳妥,又生得这般品貌。
本宫……是真心希望,你能有一个好的归宿,觅得一位如意郎君,平安喜乐地度过余生。”
她话语恳切,是发自内心地为这个陪伴自己多年的宫女打算。
“娘娘……”
尔晴略略抬起眼,目光与皇后温和的视线相接。
她心中微动,不禁揣测皇后此言,究竟是出于单纯的关怀,还是……已经隐约察觉到了皇上对她那份不同寻常的心思?
容音见她抬眼望来,只当她是在疑惑自己为何突然提及此事,便温和地笑了笑,继续道:
“你与海兰察的事情,本宫也略有耳闻。
那孩子性子直率,是个可托付之人。
本宫想着……”
她顿了顿,似乎在斟酌措辞,最终下了决心,“待本宫身子好些,便向皇上请旨,为你和海兰察赐婚。
有皇上赐婚,自是风光体面,往后你在宫中行走,或是在海兰察府中,也无人敢轻看了你去。”
她已然在心中为尔晴规划好了这条圆满的道路,希望能借此弥补昨日她所承受的无妄之灾。
然而,就在容音话音刚落的瞬间,一个低沉而威严的声音自殿门口突兀地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
“不可!”
只见弘历身着明黄色朝服,显然是刚下早朝便径直来了长春宫。
他大步走入殿内,脸上带着尚未散去的朝堂威仪,以及一丝因听到皇后话语而骤然凝聚的不悦。
他目光锐利,先是扫了一眼静立在一旁的尔晴,随即牢牢锁住榻上的皇后,语气斩钉截铁:
“皇后方才所言,朕不能应允。”
容音被这突如其来的拒绝弄得神色一愣,脸上写满了错愕与不解。
她迟疑地看向面色沉凝的皇上,心中飞快地思索着。
皇上为何会如此直接且坚决地反对?
这不过是为一个得脸宫女和御前侍卫赐婚,于皇家而言是施恩,于他而言不过是举手之劳……
一个电光火石般的念头,如同暗夜中的闪电,骤然劈开了她心中的迷雾!
一瞬间,她仿佛意识到了什么,瞳孔微微收缩,一个令人难以置信的猜测浮上心头。
难道……皇上心中所属,并非她之前所以为的璎珞,而是……尔晴?!
弘历看着皇后脸上那由疑惑转为恍然,再由恍然染上震惊与复杂的神情,心下也有些许不自在。
他轻咳一声,试图解释,却又一时不知从何说起。
当他抬眸,再次对上皇后那双总是温婉柔顺、此刻却清亮得仿佛能洞悉一切,并且带着一丝了然与难以置信的眸子时,他心中猛地一沉。
皇后她……似乎已经猜中了自己那隐秘难言的心思。
帝后二人,一个坐于榻上,一个立于殿中,目光在空中交汇,无声地对峙着。
殿内的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凝固,炭火燃烧的细微噼啪声都显得格外清晰。
一种难言的尴尬、审视与心照不宣的张力,在两人之间无声地蔓延。
直到外间传来嬷嬷轻柔的脚步声,以及小公主细微的咿呀声,才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
负责照料小公主的嬷嬷抱着襁褓走了进来,小心翼翼地将那小小的、包裹在明黄绫缎中的婴儿放在了皇后床边。
而尔晴早就趁着给那嬷嬷进来后就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两人的注意力瞬间被这新生命吸引过去,方才眼神间的对峙与探究,也在这柔软的婴孩面前悄然消融。
弘历与容音的目光不约而同地落在女儿红扑扑的小脸上,神色都不自觉地舒缓下来,流露出为人父母的天然柔情。
容音伸出手指,极其轻柔地触碰了一下女儿娇嫩的脸颊,沉默良久,终究还是率先开了口,声音带着一丝疲惫,却也透着一份坚持与清醒:
“皇上若真是喜欢她,”她没有点名,但彼此心知肚明,“也要看她自己……愿不愿意才好。”
这已是她作为皇后,在明了帝王心思后,所能做出的最大程度的妥协与提醒。
弘历看着容音低垂着眼眸,温柔地逗弄着女儿,侧脸在晨光中显得异常柔美而脆弱,想到她昨日刚经历生死之劫,今日又需面对自己这般心思,心中难得地升起一丝浓重的愧疚。
“皇后,朕……”
他张了张口,想要说些安抚的话,想要解释自己并非有意给她难堪,或是承诺些什么。
然而,看着皇后始终垂着眸子,连半个眼神都未曾给予自己,仿佛全身心都沉浸在与女儿的互动中,他所有酝酿的话语又都堵在了喉咙里,最终化作一声无声的叹息。
待小公主打着小小的哈欠,迷迷蒙蒙地再次睡去,被嬷嬷轻手轻脚地抱下去休息后,容音才缓缓将视线从女儿离去的方向收回,落在了一旁默然坐着的皇帝身上。
她的目光平静,却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
“臣妾并无不愿,”
她缓缓开口,声音平淡得不带一丝波澜,仿佛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事情,“只是,尔晴与海兰察两情相悦,情真意切,长春宫有不少人都知晓。
皇上如今……是想要像之前分开魏璎珞与傅恒那般,再下一道旨意,让尔晴与海兰察也分开吗?”
她顿了顿,抬眸直视弘历,语气依旧平稳,却字字清晰:
“可是皇上,尔晴……她不是魏璎珞。
她性子看似柔顺,实则内里刚烈自主,极有主意。
她认定的人和事,绝不会如魏璎珞那般,因一道圣旨、几分挫折便轻言放弃。
皇上若强行施压,只怕……适得其反。”
弘历听着皇后这番冷静剖析、不带任何情绪却又句句戳中要害的话语,心中不受控制地升起一股强烈的烦躁之意。
这烦躁并非是针对皇后的“不谅解”,而是针对于她所说的内容。
那“两情相悦”,那“情真意切”,以及那个“适得其反”。
每一个字都像是在提醒他,他此刻的心思是多么的“不合时宜”,甚至可能是一厢情愿。
他猛地站起身,明黄色的龙袍带起一阵风。
他看着依旧平静坐在榻上的皇后,想要说些什么,最终却只是化作一声充满无奈与郁结的叹息。
他不再多言,转身,大步流星地朝着殿外走去。
厚重的锦缎门帘被猛地掀开,又迅速落下,隔绝了他的身影,只从缝隙间带入一丝冬日凛冽的寒凉,瞬间侵入了这温暖如春的寝殿。
殿内重新恢复了寂静。
容音独自坐在榻上,维持着方才的姿势,一动不动。
她了解尔晴的性情,也真心期盼尔晴能与海兰察那样赤诚的男子成就姻缘,获得寻常女子的幸福。
可如今……皇上竟然对尔晴起了心思!
尔晴可是她身边最为倚重、几乎视作亲人的大宫女啊。
这让她情何以堪?
这宫中的情爱,为何总是这般阴差阳错,甚至……带着令人心寒的掠夺吗?
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闭上了眼睛,仿佛不愿再去看这令人心烦意乱的现实。
然而,一滴温热的泪,却毫无预兆地从她紧闭的眼角滑落,不受控制地,直直滴落在身前铺着的柔软锦被上,迅速晕开一小圈深色的、湿润的痕迹,如同她此刻心中那无声蔓延的苦涩与悲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