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春宫内,气氛凝重得几乎能拧出水来。
殿内炭火烧得极旺,上好的银霜炭无声地释放着热量,驱散了冬日的严寒,温暖如春。
然而,这暖意却丝毫化不开弥漫在空气中那无形的冰霜。
宫人们屏息静气,垂首侍立。
压抑的寂静中,唯有从偏殿产房方向隐隐传来的、被极力压抑却仍钻入耳中的痛呼声,一声声,一阵阵,更添几分焦灼与不安。
尔晴悄无声息地步入正殿,脚步虽轻盈,却依旧打破了这片死寂。
她的目光下意识地扫向主位,下一瞬,便直直撞进了一双深不见底、此刻却蕴含着风暴前兆的冰冷眼眸之中。
那目光锐利如刀,带着审视、探究,以及一丝被强行压抑的怒意。
尔晴的心跳漏了一拍,脚步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顿,随即恢复自然,垂眸敛衽,恭敬地站到了一旁,如同殿内其他宫人一般,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弘历的视线在她身上只停留了一瞬,便冷冷地移开,重新投向殿门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在寂静的殿中清晰地回荡:
“傅恒,将魏璎珞带进来。”
“是。”
傅恒垂首应命,声音低沉。
他始终未曾抬头,转身大步而出。
再回来时,身后跟着那道纤细却挺直,此刻却微微有些颤抖的身影。
她身上依旧穿着数月前被投入慎刑司时那身单薄的秋装,污渍斑斑,破损不堪,与殿内锦绣辉煌、温暖如春的环境形成了刺眼的对比。
从外面冰天雪地的严寒骤然踏入这暖融的殿阁,巨大的温差让她的身体不受控制地打了个寒颤,冰冷的四肢百骸被暖气一激,反而泛起一种针扎似的刺痛感。
鼻尖被冻得通红,此刻被这温暖的空气包裹,一阵难以抑制的酸涩直冲眼眶,眼前顿时一片模糊。
她强自稳住几乎要颤抖起来的身子,指甲深深掐入掌心,借助那点疼痛维持着清醒。
她缓缓地,依着宫规,朝着那明黄色的身影跪拜下去,声音因寒冷和虚弱而带着不易察觉的颤音:
“奴才……魏璎珞,参见皇上。”
弘历居高临下地看着跪伏在地的她,鼻腔里逸出一声冰冷的哼笑,如同殿外屋檐下悬挂的冰凌:
“魏璎珞,朕问你,可是你指使辛者库太监袁春望,前来长春宫求见皇后,并让他……转告皇后一些不该说的话?”
他的话语缓慢,却字字千钧,带着山雨欲来的压迫感。
魏璎珞抬起头,苍白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唯有一双眼睛,黑得惊人。
她迎上皇帝的视线,语气平淡甚至带着一丝冷漠:
“回皇上,奴才确实请托袁公公,代奴才前来长春宫,向皇后娘娘请安,探望凤体是否安康。
奴才……绝没有让他传递任何不该传的话。”
“没有?”弘历显然不信,嘴角勾起一抹讥诮的弧度,“看来,你是不见棺材不掉泪了。李玉!”
“奴才在。”
侍立一旁的李玉立刻躬身应道。
“将慎刑司审问袁春望的证词,拿给她看!让她好好看看,她‘没有’指使的人,都说了些什么!”
弘历的声音陡然转厉。
“嗻。”
李玉连忙从袖中取出一份折叠整齐的纸张,那纸张的边缘,隐约透出一抹不祥的、已然干涸发暗的血色。
他快步走到魏璎珞面前,微微躬身,将那份染血的供词递了过去,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
“魏姑娘……仔细看看吧。”
魏璎珞伸出手,指尖因寒冷和内心的震动而微微颤抖。
她接过证词,缓慢展开,目光急切地扫过上面一行行清晰却令人心惊的字迹。
她原本挺得笔直的脊背,像是被无形的重锤击中,一点点、一点点地佝偻了下去,最终彻底萎顿下来,仿佛被抽走了所有的支撑。
“没有……奴才没有……”
她喃喃自语,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却又猛地抬起头,眼中带着一丝濒死挣扎般的倔强,“奴才没有指使他将傅恒大人……移情之事告诉皇后娘娘!
奴才绝不会这样做,奴才深知娘娘待我恩重如山,岂会用此等事来惊扰娘娘凤体?!”
恰在此时,内殿又传来一声皇后压抑不住的、更为清晰的痛呼。
那声音如同利刃,瞬间刺穿了魏璎珞强装的镇定。
她脸色骤然变得惨白如纸,毫无血色,猛地转向皇帝,声音里充满了真切的恐惧与愧疚:
“皇上,敢问皇上……皇后娘娘……娘娘她现在……可还安好?”
弘历正因为她方才的否认而怒火中烧,此刻见她脸上那无法作伪的惊慌与深切的愧疚,胸中的怒气倒是奇异般地缓和了一丝。
他冷哼一声,语气依旧冰冷,却少了几分之前的杀伐之气:
“你倒还算有几分良心,知道担心皇后。
可你知道吗?就是因为袁春望说的那些混账话,皇后急怒攻心,才会动了胎气,你现在来问朕皇后安好?
朕倒要问你,你说……皇后她能好吗?!”
魏璎珞闻言,身体猛地一颤,如同秋风中的落叶。
她倏地转过头,目光越过众人,直直射向一直静立在一旁、仿佛置身事外的尔晴。
那眼神中充满了怨恨、指责,以及一种近乎同归于尽的决绝:
“皇后娘娘洪福齐天,自是会平安无事,逢凶化吉。
可今日之事,究其根源,还是有些人自己立身不正,行止不端,才惹出这许多风波,最终……惊扰到了娘娘凤体安康!”
弘历的视线,也顺着她的话语,再次落在了尔晴身上。
然而,令他有些意外的是,被如此直指核心,尔晴的脸上竟没有半分惊慌失措,甚至连一丝涟漪都未曾泛起。
她只是微微垂着眼帘,神色平静,仿佛魏璎珞口中那个“立身不正”的人,与她毫无干系一般。
接着,弘历那深沉的目光又转向了证词中的另一个关键人物——富察·傅恒。
只见他自始至终都低垂着头,浓密的眼睫掩盖住了所有可能外泄的情绪,让人无法窥探他此刻的想法。
然而,他那紧握成拳、指节泛白的双手,却无比清晰地暴露了他内心极度的不平静。
弘历的眼神骤然一暗,心底那个不愿相信的猜测再次浮了上来。
难不成……那份证词其中关于傅恒与尔晴之间有私情的指控……竟是真的不成?!
这个喜塔腊·尔晴!
她不是与海兰察……怎么又会与朕如此倚重、视为臂膀的傅恒牵扯不清?!
一股被蒙蔽、被戏弄的怒火瞬间冲上头顶,他几乎要控制不住,拍案而起。
然而,就在这雷霆将发未发之际,他的目光再次掠过尔晴那张平静得过分的脸庞。
那上面没有心虚,没有恐惧,只有一种近乎坦荡的淡然。
这异样的平静,像一盆冷水,稍稍浇熄了他胸中翻腾的烈焰。
他强压下即刻发作的冲动,深吸一口气,声音恢复了帝王的深沉与莫测,只是那平静之下,潜藏着更大的风暴:
“哦?既然各执一词,那自然也要让证词中提到的另一位当事人,亲自过目,看看这证词……是否如实,是否公允啊。”
他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抗拒的意味。
李玉立刻会意,忙不迭地上前,几乎是带着几分小心地从魏璎珞依旧紧攥着的手指间,轻轻抽走了那份染血的证词,然后转身,呈到了尔晴面前。
尔晴抬起眼,目光与李玉短暂接触,随即平静地接过那份仿佛带着血腥气的纸张。
她展开,一行行地扫过上面的内容。
看完之后,她脸上先是浮现出一抹极其明显的、近乎荒谬的莫名其妙的神色,甚至还抬眸看了弘历一眼,仿佛在确认他是否真的相信这上面的无稽之谈。
随即,她便将证词随意地递还给李玉,语气平淡无波:
“李总管,皇上方才说了,要让‘证词中的人’看看。
既然给了我看了,想必……也不会独独漏了富察侍卫吧?
还是也请富察侍卫过目一下为好,看看……是否属实。”
李玉闻言,脸上顿时露出为难之色,下意识地看向皇帝。
见弘历面色沉凝,并无其他表示,他略一沉吟,只得硬着头皮,再次迈步,朝着始终沉默如石的傅恒走去,将那份辗转多人之手的证词,递到了他的面前。
弘历端起手边早已微凉的茶盏,轻轻呷了一口,借此动作掩饰着眼底翻涌的情绪。
他放下茶盏,目光重新锁定尔晴,声音听不出喜怒,却带着无形的压力:
“你倒是……镇定得很。
这般淡然处之,想来这证词中所言,关于你与傅恒之间……种种有违宫规礼法之事,尽是无稽之谈了?”
他刻意放缓了语速,每一个字都像是敲打在人的心弦上。
他那深沉难测的目光在尔晴平静的脸庞和傅恒紧绷的身躯之间来回扫视,最终,带着一种不容回避的威势,意有所指地沉声问道:
“傅恒,你呢?
你来说说,这份证词……上面说的,可对?”
傅恒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剧烈震动了一下。
他沉默了良久,那沉默如同实质,压得殿内众人几乎喘不过气。
他的目光极快地、极其复杂地瞥了一眼依旧跪在地上、面色惨淡的魏璎珞,那眼神深处,有痛楚,有失望,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疲惫。
最终,他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从喉间挤出四个干涩无比的字:
“臣……无言以对。”
“哦?”
弘历眸中瞬间闪过一道冰冷的厉芒,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山雨欲来的怒意,“你辩也不辩,默认了?
看来……这证词所言,竟是真的了?!”
他猛地又将视线转向尔晴,那目光如同两道冰冷的箭矢,带着最后通牒般的意味:
“你呢?喜塔腊·尔晴!
你也是这般……无言以对吗?!”
殿内的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凝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