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养心殿。
晨光初透,驱散了紫禁城夜的沉寂。
弘历刚结束了冗长的早朝,褪下沉重的朝服,换上一身较为轻便的明黄色常服,正准备批阅积压的奏章。
殿内龙涎香的清冽气息稍稍抚平了朝务带来的烦闷。
这时,总管太监李玉悄步上前,躬身禀报:
“皇上,富察侍卫在殿外求见。”
弘历执朱笔的手微微一顿,抬起眼,眸中闪过一丝疑惑。
傅恒此时求见,所为何事?
莫不是又为了魏璎珞?
想到那个如今还被关在慎刑司的宫女,再想到傅恒此前对她的执着,弘历的眉头不禁蹙了起来,心底掠过一丝不悦。
他放下朱笔,声音听不出喜怒:“让他进来吧。”
殿门开启,傅恒垂着眼眸,步履沉稳却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沉重,踏入这庄严肃穆的养心殿。
阳光透过高窗,在他石青色的侍卫常服上投下暗色的斑驳,却照不进他眼底的晦暗。
他行至御案前,撩起衣摆,毫不犹豫地跪倒在冰冷坚硬的青石板地面上,发出清晰的叩响。
“奴才傅恒,特来向皇上请罪。”
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一夜未眠的沙哑,在空旷的大殿中回荡。
弘历闻言,眉头几不可察地微挑,身体向后靠入龙椅,指尖轻轻敲击着光滑的紫檀木扶手,倒是提起了几分兴味:
“哦?”
他拖长了尾音,目光如炬,落在傅恒低垂的头顶,“说说看,你要请什么罪?”
他倒要听听,这位一向恪尽职守、堪称勋贵子弟楷模的内弟,今日要唱哪一出。
傅恒仍旧维持着叩首的姿势,额头几乎触碰到冰冷的地面,声音沉闷却清晰:
“回皇上,此前……皇上曾有意为奴才与喜塔腊氏尔晴赐婚……”
弘历眉峰猛地一跳,那段记忆瞬间回笼。
他确实动过此念,一来是觉得尔晴稳重得体,家族得力,堪为佳妇,二来也未尝没有借此牵制的心思。
当时傅恒以心有所属为由婉拒,他虽未强求,心下却并非全无芥蒂。
此刻旧事重提,弘历胸口一股郁气尚未凝聚,便听傅恒继续说道:
“臣那时……年少轻狂,心中已有钟情的女子,便莽撞拒绝了皇上的美意。
如今细细想来,臣当时只顾自身心意,全然不顾尔晴姑娘女儿家的名声清誉,已是十分不妥。
更不该……对皇上有所隐瞒。”
弘历紧蹙的眉头微微蹙起。
傅恒是想通了,想要向自己求娶魏璎珞了?
这可不行,魏璎珞岂能配得上他?
思及此,他身体微微前倾,语气缓和了些许,带着调侃:
“哦?如此说来,你今日是幡然醒悟,想向朕求娶你心仪的女子,以作弥补了?”
他几乎笃定,傅恒接下来要说的名字,会是“魏璎珞”。
然而,傅恒抬起头,目光看向御座上的君王,那眼神中充满了复杂的情绪,有决绝,有痛楚,还有一丝不容错辨的坚定。
他清晰地、一字一顿地说道:
“臣,想求娶长春宫宫女,明玉。
望皇上成全!”
“……”
弘历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整个人如同被定住一般,愣在当场。
他几乎怀疑自己听错了,下意识询问:
“你说谁?明玉?不是魏璎珞?”
这转折来得太过突兀,完全超出了他的预料。
傅恒这是唱的哪一出?
怎么一夜之间,又和那个活泼有余、沉稳不足的明玉扯上关系了?
这简直荒谬!
“臣……恳请皇上成全!”
傅恒再次俯身,额头重重磕在青石板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姿态卑微而坚决。
弘历看着伏地不起的傅恒,心中五味杂陈,惊愕、疑惑、审视……种种情绪交织。
他绝不相信傅恒会突然对明玉情根深种,这其中必有隐情!
但眼下,傅恒态度执拗,显然问不出什么。
他沉吟片刻,恢复了帝王的深沉,声音听不出情绪:
“此事……朕知道了。
婚姻乃人生大事,不可儿戏。
朕还需斟酌,你先退下吧。”
“谢皇上。”
傅恒没有再多言,依礼叩首,起身,垂眸倒退着离开了养心殿。
那背影,竟无端透着一股萧索与孤寂。
傅恒一走,弘历脸上的平静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片阴沉。
他立刻沉声吩咐侍立一旁的李玉:
“去查,给朕仔仔细细地查清楚,傅恒与明玉之间,究竟发生了何事!”
帝王的直觉告诉他,这背后定然藏着不为人知的秘密。
“嗻!”李玉心头一凛,连忙领命而去。
午时刚过,李玉便去而复返,手中捧着一份薄薄的、却重若千斤的密报。
他小心翼翼地呈到御前,低声道:
“皇上,奴才查清楚了。”
弘历接过那纸密报,迅速展开阅览。
随着目光扫过一行行字迹,他脸上的表情从疑惑转为震惊,最终化为难以置信的愕然。
他猛地抬起头,看向李玉,声音都不由自主地拔高了几分:
“尔晴?!这……这竟是她做下的事?!”
密报上清楚写着,昨夜傅恒曾在长春宫后殿滞留,状态异常,而明玉亦在其中……
李玉脸上堆着讪笑,躬身回道:
“回皇上,奴才知道的时候,也是……也是大吃一惊呢。”
他心中也为尔晴捏了把汗,这设计御前侍卫、还是皇上内弟的行径,往大了说可是重罪。
弘历胸中一股无名火起,说不清是因为被欺瞒,还是因为事情牵扯到了他原本有几分兴趣的尔晴。
他“啪”地一声将那份密报重重摔在御案上,冷冽的目光如刀锋般扫向李玉。
李玉吓得浑身一抖,立刻收敛了所有表情,眼观鼻,鼻观心,屏息凝神,恭敬地站在那里,再不敢流露出丝毫多余的情绪。
弘历见他如此乖觉,心中的气恼才稍稍消弭了些许。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怒火,声音恢复了帝王的冰冷与威严,下令道:
“去,把喜塔腊·尔晴,给朕带来。”
“嗻!”
李玉如蒙大赦,连忙躬身退出,脚步匆匆地赶往长春宫。
长春宫偏殿, 午后阳光正好,透过雕花窗棂洒下,摇摇晃晃。
尔晴正坐在窗边的绣墩上,姿态闲适,口中甚至轻轻哼着不知名的小调。
她脸上带着轻松惬意的神情,仿佛昨夜种种,以及可能引发的滔天巨浪,都与她毫无干系。
李玉进来时,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幅岁月静好的场景。
他不由得在心里暗暗叹了口气,更为这位尚不知大祸临头的尔晴姑娘捏了一把冷汗。
他稳了稳心神,压低声音道:
“尔晴姑娘。”
尔晴闻声抬起头,见到是李玉,脸上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惊讶,放下手中的绣绷,站起身,语气轻快:
“李总管?怎么这时候过来了?是皇上有事要和皇后娘娘说吗?”
她说话间,目光不着痕迹地向李玉身后扫去,发现他竟是独自一人前来,连个随行的小太监都没有。
心中瞬间了然,有了猜测。
可她非但没有惊慌,反而凑近李玉一步,压低了声音,那双明媚的眼睛里闪烁着探究与好奇的光芒,悄声问道:
“李总管,可是……有什么不能让人知道的事情,需要我单独去办?”
李玉方才见她放下绣绷、神色微凝,还以为她是意识到了什么,心中正暗自点头。
可下一刻,见她竟笑嘻嘻地凑了上来,一副打听趣闻的模样,顿时感到一阵无力,脸上写满了无奈。
这尔晴姑娘,是真不知,还是假镇定?
他叹了口气,不再绕圈子,直接道明来意:
“尔晴姑娘,皇上召见,随奴才走一趟吧。”
尔晴脸上的笑容微微一敛:
“皇上要见我?”
李玉点了点头,目光不着痕迹地瞥了一眼寝殿的方向,意有所指地提醒道:
“皇上吩咐了,不得惊扰皇后娘娘静养。
姑娘……便不必向娘娘禀报了。”
这话既是提醒,也是催促。
尔晴闻言,轻轻“哼”了一声,那声音极轻,带着了然。
她抬起眼,目光轻飘飘地落在李玉脸上,那眼神并不凶狠,却让李玉没来由地感到一阵寒意。
然而,她并未为难他,只是利落地将绣棚放回身旁的小桌子上,整理了一下并无褶皱的衣摆,语气平静无波:
“既然如此,那就走吧。”
李玉忙不迭地应声,侧身让开,趁尔晴不注意,悄悄用袖口擦了擦额头上沁出的冷汗。
方才她那一眼,看似轻描淡写,却让他汗毛倒竖,一股寒气从脚底直窜上脊梁骨。
他心中暗忖:怪不得……怪不得能引得皇上舍了那个桀骜不驯的魏璎珞,转而对她起了心思。
这般姿容气度,这般临危不乱的镇定,甚至是这般藏在温婉下的凌厉,确实非同一般。
他小心翼翼地跟在尔晴身后半步的距离,犹豫了片刻,还是忍不住加快一步,凑近些,用极低的声音提点道:
“尔晴姑娘,昨夜……你做了什么,心里想必有数。
待会儿见了皇上,可想好了要如何……解释才行啊。”
他这也算是卖个好了。
尔晴脚步未停,神色依旧淡然,甚至连眼皮都未曾多眨一下,只淡淡回了句:
“知道了,多谢李总管好意。”
这毫不在意的模样,让李玉彻底摸不着头脑了。
他看着她挺直纤细背影,心中满是疑云。
这位尔晴姑娘,她究竟……是怎么想的?
难道就真的一点不怕天威震怒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