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清观的后院客房,比前殿更为清寂。
一方小小的石桌摆在院中老树的荫蔽下,斑驳的光影透过枝叶缝隙洒落,随风轻轻晃动。
石凳冰凉,盛长柏端坐其上,眉宇间带着连日忙碌的疲惫,以及几分不易察觉的凝重。
墨兰缓步从厢房走出,身上是一袭月白色的素净衣裙,未戴钗环,墨发只用一根简单的木簪松松绾起。
连日来的忧心与守候,让她原本就纤细的身形更显单薄,脸色也有些苍白,唯有一双眸子,沉静如水,看不出太多情绪。
“四妹妹。”盛长柏见她出来,微微颔首。
“大哥哥。”
墨兰在他对面的石凳上坐下,云栽无声地奉上两杯清茶,随即退至一旁。
盛长柏没有过多寒暄,直接切入正题,语气带着关切:
“我今日前来,是替祖母看看,她十分挂心林小娘的病情。
祖母问,她如今……可有好转?”
墨兰伸出纤指,轻轻端起面前的粗陶茶杯,抿了一口微涩的茶水,眼帘低垂,掩去眸中神色,声音平淡无波:
“大哥哥辛苦。
小娘的高热……昨日夜里总算退下去了。
只是人仍旧昏迷着,气息微弱,观里的道长也说,只能尽人事,听天命了。”
她的话语里听不出悲喜,仿佛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事情。
盛长柏闻言,沉默了片刻,轻轻叹了口气。
他从袖中取出一封书信,放在石桌上,推向墨兰:
“这是长枫从麓山书院寄回家中的信,其中有一封是单独写给你和林小娘的。”
墨兰的目光在那信封上停留一瞬,注意到封口的印漆完好无损,这才伸手拿起,并未立刻拆阅,而是直接递给了身后的云栽。
这一细微的动作,自然落入了盛长柏眼中。
他眼神微暗,却终究没有就此事多言。
他转而说起另一件事,语气依旧平稳:
“父亲因新帝登基,事务繁杂,千头万绪,实在抽不开身前来探望。”
顿了顿,他继续道,“祖母心中也十分担忧,特意嘱托我定要来看看。
祖母说……林小娘毕竟是她曾经亲手教养过几年的姑娘,情分不同旁人,望她能吉人天相,早日康复……”
盛长柏复述着盛老太太的话,本是带着缓和关系的意图。
然而,他却清晰地看到,对面墨兰的脸色在他提及“亲手教养”、“情分不同”这些字眼时,一点点沉了下去,原本尚算平静的面容上,逐渐笼罩了一层寒霜。
他下意识止住了话头,只见墨兰唇角缓缓勾起一抹极淡、却极其清晰的讥讽弧度,那笑容冰冷,带着毫不掩饰的嘲弄。
“老太太说这些冠冕堂皇的话时,”墨兰抬起眼,目光直直地看向盛长柏,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如同冰珠落盘,“自己难道不觉得……亏心么?”
盛长柏猛地一愣,心头一股怒气倏地窜起。
他下意识认为,定是林噙霜平日在她面前搬弄是非,说了许多祖母的不是,才让墨兰对祖母生出如此不敬的念头。
他脸色一沉,语气不由得带上了长兄的训斥意味:
“四妹妹慎言!祖母对待家中晚辈一向宽厚仁和,便是对林小娘也多有包容,你怎能对祖母生出这等怨怼之心?你……”
他训斥的话语,在对上墨兰那双骤然抬起的眼眸时,戛然而止。
那双眼睛里,没有了往日的娇柔和煦,也没有被斥责后的委屈不安,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几乎凝为实质的厌烦与冰冷。
那目光如此陌生,仿佛不是在看他这个兄长,而是在看一个……令人不耐却又不得不应付的外人。
盛长柏被这目光钉在原地,心头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惊愕与不可置信。
“四妹妹……你怎么这般看我?”
他素来知道这个妹妹心思多,性子傲,却从未见过她流露出如此……近乎蔑视的情绪。
墨兰却没有回答他的疑问,只是重新垂下眼帘,盯着杯中沉浮的茶汤,抿紧了唇,一副不欲再多言的模样。
盛长柏看着她这副抗拒的姿态,心中怒气更盛,却又无处发泄,只觉得一股郁气堵在胸口。
他霍然起身,面色也冷了下来,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看来四妹妹心里早已有了自己的计较,既如此,我这个做兄长的也不好再多说什么。
只是你需记得,你终究是盛家的女儿,名声前程皆系于盛家。
长久留在这道观之中,于你清誉有损。
过几日,待林小娘病情稍稳,便安排她挪去城外的庄子上静养吧!”
说罢,他拂袖转身,准备离去。
然而,他刚迈出一步,身后却传来了墨兰平静无波的声音:“大哥哥。”
盛长柏脚步一顿,没有回头。
墨兰也缓缓站起身,望着他挺拔却略显僵硬的背影,轻声问道:
“父亲公务繁忙,可有……什么话,要带给小娘的吗?”
盛长柏身形微僵,迟疑片刻,还是回过身来。
当他看清墨兰眼中那毫不掩饰的、混合了失望与讽刺的神色时,心头仿佛被什么东西狠狠刺了一下,竟有些不敢直视,下意识地侧过头去,避开了她的视线。
“父亲……不曾……”
“我知道了。”
墨兰打断了他,声音忽然变得异常柔和温顺,与方才那双充满讥诮的眼睛判若两人,“等过几日,小娘的情况稳定些,不必劳烦府里再派人来,我会直接安排,送小娘去庄子上的。”
这突如其来的转变让盛长柏怔住。
他疑惑地回过头,只见墨兰脸上已恢复了往日的温婉表情,眼神清澈,甚至还带着乖巧,仿佛刚才那个言辞锋利、目光冰冷的姑娘,只是他一时疲惫产生的错觉。
“四妹妹?”他有些不确定地唤道。
“嗯?”
墨兰微微歪头,面露不解,神情自然无比。
盛长柏看着她这般纯然无辜的模样,一时语塞,将心头的疑虑压了下去。
他缓了缓语气,带着关怀的意味问道:
“没什么……观中清苦,可有什么需要的东西?我派人给你送来。”
墨兰浅浅一笑,摇了摇头,语气轻柔却坚定:
“多谢大哥哥好意,不必麻烦了,我也住不了几日的。”
见她态度坚决,盛长柏也不便再多说什么,只当她是因林噙霜病重心绪不佳。
他点了点头,再次转身,离开了小院。
墨兰依礼送他到院门口,静静地望着他那身影逐渐消失在蜿蜒的石径尽头。
直至再也看不见,她脸上那抹温婉的浅笑,如同退潮般缓缓消散,眼底恢复了一片沉寂的平静。
回到房中,她从云栽手中接过那封来自长枫的书信。
展开信纸,映入眼帘的不再是盛长枫往日那般洒脱飘逸的字体,而是略显凌乱、甚至有些潦草的字迹,笔画间透着显而易见的焦灼与不安。
信中,盛长枫急切地询问宫变那日家中的情况,担忧母亲与妹妹的安危。
他说自己得知消息后心急如焚,想要立刻回家,却被谨慎的山长以安全为由强留在书院,无奈之下,只能修书一封,望报平安。
墨兰逐字看完,沉默片刻,便走到窗边的书案前,铺开信纸,执笔蘸墨。
云栽默默上前,挽起袖子,为她细细研墨。
她看着姑娘落笔,那字迹不再是柔美飘逸,反而透出一股隐而不发的锋芒,带着几分凌厉。
云栽看在眼里,鼻尖不由得一酸。
姑娘这些日子在观里,吃食简陋,睡眠不安,人眼见着清减了一圈。
自宫变离府后,姑娘似乎一夜之间长大了许多,沉静内敛得让人心疼,竟是连这写了多年的字,都跟着心性一起变了。
墨兰并未察觉云栽心中的酸楚,她笔尖游动,很快便写好了回信。
信中寥寥数语,只说家中一切安好,宫变有惊无险,小娘虽受了些惊吓,但服了两剂安神汤药后,精神已然大好,让他不必挂心,安心读书便是。
她将信纸仔细封好,递给云栽:
“去找观里那个常给我们跑腿的小道士,让他递出去。”
她想了想,补充道,“嗯……你说看他近来辛苦,今晚做牛奶糕。”
云栽眼眶还微微泛红,一个信封便塞到了她手里。
她连忙吸了吸鼻子,见姑娘面上带着熟悉的的浅笑,也振作起精神,整理好心绪,撅起嘴抱怨道:
“姑娘还说呢,那小道士近来脸都圆了一圈,姑娘做的点心,奴婢都没尝到几块呢!”
“好了好了……”墨兰被她的模样逗笑,伸手轻轻捏了捏云栽的脸颊肉,语气轻快了些,“今日便多做一些,让你吃一整盘,好堵住你的嘴,再不许说这些话。”
“那奴婢可记下了。”
云栽笑的得意,拿着信,脚步轻快地出门去寻那小道士了。
待云栽的身影消失在院门外,墨兰转身,她理了理微皱的衣襟,吸一口气,迈步朝着林噙霜所在的厢房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