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深沉得化不开,唯有檐下几盏灯笼在微凉的晚风中摇曳,投下昏黄而恍惚的光影。
墨兰独自一人踏着这浓稠的夜色,来到了暮苍斋院门前。
守门的婆子正倚着门框打盹,被细微的脚步声惊醒,抬眼瞧见是四姑娘,忙不迭地起身,脸上堆起讨好的笑,张口便欲向里通传。
“六妹妹今日和我约好了的,”墨兰不等她出声,便抢先一步,声音平缓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我自进去便是,不必惊扰了旁人。”
那婆子到了嘴边的吆喝咽了回去,见她神色清冷,不敢多言,只讷讷应了声“是”,便侧身让开了道路。
墨兰并未多看那婆子一眼,径自提裙迈过了门槛。
她步履轻盈,身影融入廊下的阴影之中,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
正巧从房里端着水盆出来的丹橘,一抬眼便瞧见廊下立着个模糊的人影,吓得手一抖,盆里的水险些漾了出来,一声低呼卡在喉间。
待那身影从暗处缓缓走出,借着房中透出的微弱灯火看清了来人是墨兰时,丹橘的心非但没有放下,反而提得更高了。
她急忙放下水盆,上前几步,刻意提高了声音见礼:
“四姑娘来了?四姑娘是来找我们六姑娘的吗?”
这声音在静夜里显得格外突兀,既是提醒,也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慌。
果然,丹橘话音未落,屋子里立刻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急促声响,隐约还夹杂着小桃压低了嗓音的抱怨。
墨兰将丹橘这副如临大敌的模样看在眼里,唇角勾起一抹讥诮的弧度,没好气地道:
“声音这么大做什么?怎么,是怕我来了要打你们姑娘不成,还需你这样高声报信?”
她的目光在丹橘脸上扫过,带着明显的不悦。
丹橘被说中心事,面上闪过一丝尴尬,讪讪一笑,解释道:
“四姑娘误会了,奴婢只是……只是见四姑娘深夜前来,有些惊讶罢了。”
墨兰懒得与她一个丫鬟多费唇舌,只轻哼一声,不再理会她脸上那勉强的笑容,绕过她,径直朝着明兰的卧房走去。
屋内,明兰显然是被外面的动静惊醒,正趿着绣鞋,披着一件外衫迎了出来,乌黑的长发并未挽起,松散地垂在身后,脸上带着意外。
“四姐姐?”她轻声唤道,语气里带着疑惑,“你怎么这个时候来了?”
这般情状,倒真像是刚从床上被唤醒一般。
墨兰上下打量着她这副看似毫无防备的模样,嘴角的嘲讽意味更深了,她也不绕圈子,直接开口,声音里透着冷意:
“你倒还有心情安睡?”
明兰被她这话噎了一下,心头那股长久以来积压的恼恨窜起,又被她强行压下。
她微微垂眸,避开墨兰审视的目光,声音依旧轻柔,却带上了几分警惕:
“四姐姐深夜来访,是有什么要紧事吗?”
“让她们都退下去。”
墨兰命令道,目光瞥向一旁神色紧张、紧紧盯着自己生怕她对明兰不利的丹橘,以及另一个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恼怒、几乎要把“不欢迎”三个字写在脸上的小桃。
明兰抿了抿唇,并未立刻依言而行,她对墨兰这副颐指气使的姿态向来不喜,此刻更不愿在她面前示弱。
然而,墨兰接下来的话,却像一把淬了冰的匕首,精准地刺入了她心中最隐秘、最疼痛的角落。
“如果你想让她们也知道……关于‘卫小娘’的事……”
“卫小娘”三个字如同惊雷,在明兰耳畔炸响。
她猛地抬头,瞳孔微缩,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去,那强装的镇定几乎要碎裂开来。
她死死地盯着墨兰,半晌,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声音干涩:
“小桃,丹橘,你们先退下,守在门外,不许任何人靠近。”
“姑娘!”
小桃急得跺脚,担忧地看向明兰。
还是丹橘更为沉稳,她虽也满心忧虑,却看出明兰神色的骤变与事情的非常,暗暗拉了拉小桃的衣袖,低声道:
“听姑娘的。”
说罢,强行将不情不愿的小桃拉了出去,并轻轻掩上了房门。
屋内顿时只剩下她们二人。
烛火跳动,将两人的身影拉长,投在墙壁上,摇曳不定。
明兰站在那里,看着墨兰自顾自地寻了张椅子坐下,一副气定神闲、仿佛掌控了一切的模样,她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升起。
她强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面上覆上了一层寒霜,声音也冷了下来:
“你知道些什么?”
墨兰抬眸,对上她戒备而冰冷的视线,语气平缓,却字字千斤:
“我知道你心里埋着的仇恨,也知道你背地里的谋划。”
这话说得模糊,却精准地敲打在明兰最敏感的神经上。
她心中骤然一紧,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
她强迫自己冷静,走到墨兰对面的椅子坐下,指尖却在袖中微微颤抖。
她试图从墨兰脸上找出破绽,却发现对方异常平静。
“四姐姐,”明兰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你若当真知晓那些往事,此刻还能如此平静地与我说话,想来……是手握什么足以倚仗的筹码了?”
她试探着,不愿轻易暴露自己的底牌。
墨兰闻言,先是微微一怔,随即竟轻笑出声,那笑声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诡异。
“筹码?”她摇了摇头,语气竟带上了一丝近乎诡异的温和,“我能有什么筹码?不过是想来与六妹妹说两句体己话罢了。”
明兰却以为她是在故意诱导自己说出更多,便也勉强扯出一丝笑意,顺着她的话道:
“既然如此,那四姐姐请讲,妹妹洗耳恭听。”
“我心中只有几个疑问,困扰许久,一直想不明白……”
墨兰的目光落在明兰故作镇定的脸上,声音放得更轻,却如同鬼魅的低语,一字一句敲在明兰心上,
“为何,你小娘生产那日,平日里等闲不出寿安堂的老太太,偏偏就那么巧,出了门?
为何,一向与林栖阁不对付的大娘子,那日非要拉着父亲回娘家,使得父亲不在府中?”
明兰的呼吸骤然急促起来,她猛地攥紧了袖口,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
她怒视着墨兰,眼中几乎要喷出火来。
然而,墨兰的话还在继续,如同冰冷的潮水,一波接着一波,冲击着她多年来认定的“真相”:
“为何,你小娘嘱咐让你去老太太膝下抚养?
又为何……那些本该随时待命的接生婆子,偏偏都在关键时刻,‘恰好’都吃醉了酒,昏睡不醒?”
墨兰微微前倾身子,烛光在她眼中跳跃,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探究:
“难不成,林小娘就真的有那通天的手段,能够未卜先知,算准了所有时机,提前精准地让所有关键人物,都‘恰好’失职吗?”
明兰头脑中“嗡”的一声,仿佛有什么东西轰然倒塌。
巨大的信息量和其中蕴含的可怕可能性,让她思绪一片混乱,几乎无法思考。
她甚至没有注意到,墨兰在整个叙述中,用的始终是疏离的“林小娘”,而非往常那般亲昵的“我小娘”。
此刻,她已无暇顾及这些细微之处,她所有的心神,都被墨兰抛出的这一个又一个“巧合”占据了。
这些她曾隐约感觉不对劲、却因仇恨主要指向林噙霜而被刻意忽略的疑点,此刻被串联起来,指向了一个更令人胆寒的迷雾。
“你……你怎么会知道?”
明兰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脸色苍白如纸,“你怎么会对这些细节……如此清楚?”
她一直以为,知道当年事有蹊跷的,只有她自己和潜伏在暗处的仇恨。
墨兰看着她失魂落魄的样子,语气平淡无波,仿佛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旧闻:
“昔年事发,你不过是个不谙世事的小娃娃,有无记忆还要另说。
可我那时,却已经记事了。”
她顿了顿,眼中掠过一丝复杂的情绪,“你小娘去后,林栖阁上下确实风光不再,倍受打压,日子不好过。
可我也记得清楚,那段时间,葳蕤轩那位大娘子,也并未因此多得父亲几分青睐,反而同样倍受冷落,父亲是两头都不愿多踏进一步。”
“你胡说!”明兰下意识地反驳,声音尖锐,“大娘子……大娘子她纵有千般不是,也绝无可能、绝无理由去害我小娘!”
她不愿相信,那个看似直率甚至有些蠢笨的王氏,会与这桩血案有关。
“呵,”墨兰轻笑一声,那笑声里带着几分看透世情的凉薄,“大娘子的确没有那份缜密的心机和狠毒的手段,去策划一场如此‘恰到好处’的意外。
可她身边……不是还有一个精明世故、洞察人心的刘妈妈吗?”
她看着明兰骤然收缩的瞳孔,缓缓道:
“有些事,或许无需亲自出手。
只消在某些关键时刻,在一旁看似无意地说上几句话,让大娘子对某些事‘心存芥蒂’,或是选择性地‘视而不见’,或是顺手‘推波助澜’……
比如,更容易被说动拉着家主离府;
比如,对某些异常情况选择默许……这难道很难吗?”
墨兰的声音不高,却像一把重锤,狠狠地砸在明兰的心上:
“你要报仇,可也要找对仇人,也要分得清楚,当年在你小娘难产而亡的这桩惨事里,究竟有几个人,或主动或被动,或有意或无意,出了力,伸了手,又或是……冷眼旁观,默许了它的发生。
你的恨,总不能只盯着一个林噙霜,却让其他本该承担责任的人,安然隐身吧?”
墨兰说完这最后一句话,便缓缓站起身,她看了一眼呆坐在椅中,面色惨白、眼神空洞,仿佛连魂魄都被抽走了的明兰,不再多言。
转身,悄无声息地开门离去,融入外面的夜色之中。
明兰僵在原地,墨兰的话语如同魔咒,在她脑海中反复回响、碰撞。
老太太的离府、大娘子拉走父亲、生母临终的嘱托、接生婆们的醉倒……
这些被她强行归咎于林噙霜一人手段通天的“巧合”,此刻被赋予了全新的、令人毛骨悚然的解读。
如果……如果墨兰说的是真的……那她这些年坚持的仇恨目标,岂不是……
她只觉得浑身冰冷,那股寒意从心脏蔓延至四肢百骸,血液都仿佛凝固了。
她甚至没有听到墨兰离开的脚步声,也没有听到片刻之后,守在门外忧心忡忡的小桃和丹橘推门进来,连声呼唤“姑娘”的声音。
她的眼前,是那年那个血腥而混乱的下午,是卫小娘绝望而痛苦的眼神,是产房里一盆盆端出的血水……
那些画面与墨兰冰冷的话语交织在一起,旋转、扭曲,最终化为一片无边无际的黑暗,向她兜头罩下。
“姑娘!姑娘你怎么了?”
“姑娘!快,快扶住姑娘!”
在小桃和丹橘惊恐焦急的呼喊声中,明兰只觉得天旋地转,最后一丝力气也被抽空,身体软软地滑下椅子,彻底失去了意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