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间,华灯初上,汴京城的樊楼正是最热闹的时候。
丝竹管弦之声不绝于耳,觥筹交错间弥漫着酒香与欢语。
盛长枫应友人之邀前来吃酒,席间多是相熟的公子哥儿,几巡酒下肚,气氛愈加热络。
酒意微醺时,盛长枫望着眼前喧嚣,白日里妹妹的话语和母亲担忧的眼神莫名浮上心头。
他转向身旁一向交好的申家兄弟,借着酒意问道:
“申兄,我且问你,你家那位嫡兄……平日待你如何?”
那原本正与人划拳喝得高兴的申公子闻言,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猛地将酒杯顿在桌上,发出“咚”一声闷响。
他脸色沉了下来,语气冷硬:
“盛三郎,你若是还想吃酒,那便继续。若不想,趁早滚回家去醒醒酒!”
盛长枫面色一怔,全然没料到对方反应如此激烈。
旁边一位友人见状,连忙用胳膊肘轻轻捅了他一下,凑到他耳边压低声音急急道:
“三郎,你怎地偏偏问他这个?
这汴京城里谁不知道他家那位嫡兄是个心胸狭窄、最不容人的?
平日里没少寻他的错处、给他小鞋穿!你这可不是往他心口上戳刀子么?”
盛长枫闻言,下意识追问道:
“那他父亲呢?难道就任由他嫡兄如此磋磨人,就这样不管不顾?”
那友人脸上顿时露出极为讶异的神色,眼神仿佛在说“你今日莫非是醉糊涂了,怎尽问这些痴话”。
“你又不是不知道,申兄家里是公侯旁支,看着显赫,里头高门大户的规矩多得能压死人!
他小娘早已失宠多年,在府里说不上话。
他父亲终日忙于公务钻营,眼里只有嫡子前程和家族颜面,怎会为了一个不得宠的庶子,去下嫡子的脸面、惹正头大娘子不快?”
这番话如同一声惊雷,又似一盆雪水,兜头盖脸地浇在盛长枫头上,让他激灵灵打了个寒颤,酒意瞬间醒了大半。
他平日里自诩清高风流,结交朋友只论才情品性,不论门第出身。
如今仔细看去,席间这些称兄道弟、放浪形骸的友人,竟十有八九都是家中庶子……
他们平日里聚在一起,最多的便是抱怨怀才不遇,感慨时运不济,痛斥嫡母嫡兄打压。
他曾深以为然,以为同是天涯沦落人。
可此刻冷眼旁观他们纵情酒色、口吐秽语的模样,一股莫名的眩晕和清醒同时冲击着他的头脑。
这些人,其中有多少是真的事事被压制,又有多少是自身早已放弃了挣扎上进,只顾着沉溺声色、自我放逐,还将一切不如意都归咎于出身呢?
那么他自己呢?
他在这些人眼中,在那些清流上进的世家子弟眼中,是不是也不过是一个依仗父荫、毫无出息、只会抱怨命运的纨绔子弟?
妹妹那句“哥哥,分家后,你能承担起养家的责任吗?”再次尖锐地回响在耳边,刺得他心口生疼。
他旁边的友人见他久久沉默不语,面色变幻不定,自觉无趣,撇撇嘴,便又转身与旁人划拳畅饮去了。
席间的喧闹嬉笑声浪一阵高过一阵,却仿佛与盛长枫隔着一层无形的屏障。
他怔怔地坐在那里,恍惚了许久,最终猛地站起身,身形踉跄了一下,不顾友人的挽留和诧异的目光,几乎是逃离般地离开了樊楼。
这场曾经带给他无数虚幻慰藉和快乐的酒局,此刻却给了他前所未有的沉重冲击。
夜风一吹,酒气上涌,却吹不散心头的滞闷。
他坐着马车回到了盛府,车辙碾过青石板路发出单调的声响,一如他此刻混乱又逐渐清晰的思绪。
下了车,他并未立刻回自己的院落,而是鬼使神差地转身想去书房寻父亲盛紘。
却没料到书房灯火黯淡,值守的小厮告知,主君去了寿安堂老太太处。
盛长枫原想先回去洗漱换身干净衣物再去请安,却无意中听到两个匆忙走过的嬷嬷低语。
“快快,听说四姑娘又和六姑娘在寿安堂闹起来了,主君和老太太都动气了。”
“哎哟,这才消停几天呐?这次又是为了什么?”
“好像是为了几件衣裳……还动了手,打了老太太给六姑娘的人呢!”
盛长枫心中猛地一紧。
墨兰?她又和明兰起冲突了?还惊动了祖母和父亲?
他再也顾不得换衣,脚步不由自主地转向寿安堂的方向,心中那点关于自身前途的迷茫暂且被对妹妹的担忧所取代。
而此时,寿安堂内气氛凝重,烛火通明,却照得每个人脸上神色各异。
盛明兰和盛墨兰双双跪在堂下。
一个哭得梨花带雨,肩膀微微耸动,好不可怜;另一个却背脊挺得笔直,面色平静无波,仿佛周遭的一切都与她无关。
坐在上首的盛紘面色铁青,胸膛微微起伏,显是气得不轻。
他目光扫过下跪的两个女儿,最终落在墨兰身上,眼中是毫不掩饰的失望。
这才安生了几日?
这个女儿终究还是沉不住气,又闹出这等事端来!
他恨铁不成钢地瞪了墨兰一眼,声音沉郁:“说!都说说!这次又是因为什么?”
旁边低声抽泣的明兰渐渐止了哭声,抬起一双泪眼,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委屈与哽咽,开口道:
“父亲容禀。今日四姐姐拿了许多她的衣裙到暮苍斋,说是……说是送给女儿。
女儿与四姐姐身量不同,且那些衣裙过于华丽,便婉言谢绝了。
可四姐姐她……她非要女儿穿上试试不可……”
她说着,怯生生地抬眼觑了一下盛紘愈发难看的脸色,又迅速垂下眼帘,继续道:
“女儿推拒不过,又怕伤了姐妹和气,只得拿了衣服进内间更换。
没想到……没想到刚进去,就听见外面四姐姐厉声呵斥,接着便……便着手打了女儿身边的丫鬟翠微……”
盛紘的目光立刻扫向跪在明兰身后不远处那个脸颊红肿、默默垂泪的丫鬟,待看清那人面容时,他不由得惊讶出声:
“这不是……老太太当初给你那个丫鬟么?”
“是……”明兰的声音哽咽,好似带着无限委屈。
盛紘这下是真动了气。
翠微是老太太亲自指给明兰的人,墨兰这般说打就打,岂不是在打老太太的脸面?
他将目光投向一直沉默不语、面色深沉的老太太,心中更是惴惴。
“墨儿!”盛紘的声音陡然严厉起来,“你妹妹说的,可是真的?”
墨兰抬起头,目光平静地迎上盛紘的怒火,又掠过面色沉凝看不出情绪的老太太,以及一旁难掩得意之色、几乎要冷笑出声的王大娘子,语气异常平静地答道:
“回父亲的话,六妹妹方才所言,句句属实。”
“好啊你!”王大娘子见她亲口承认,立刻抓住机会,开口就要申饬,“前几日刚打了你妹妹,今日又敢动手打老太太屋里出来的人!再过几日,你是不是连我都敢打了?真是反了天了!”
然而盛紘心头的怒火却因墨兰这过分平静的态度和那句疏远的“父亲”而莫名一滞。
墨儿一向娇惯,在他面前从来都是亲昵地唤“爹爹”,何时如此生分地叫过“父亲”?
而且,她认罪认得如此干脆,甚至没有半分往日的辩解或撒娇,这太不寻常了……
王大娘子见自家夫君竟没有立刻发作,只是皱着眉盯着墨兰,心中的得意瞬间被愤怒和不解取代。
难不成到了这个地步,他还要偏袒林栖阁那个小贱人和她生的女儿不成?
她越想越气,声音不由得拔得更高,指桑骂槐起来:
“墨兰!你如今是越发不成体统了!
谁家好好的姐妹是像你这般,整日里搬弄是非、挑拨离间?
好好的一个家,都被你们弄得乌烟瘴气、鸡犬不宁!”
她口中的“你们”指的是谁,在场众人心知肚明,却都默契地保持着沉默,任由她发泄着积攒多年的怨气。
盛紘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心头翻涌的疑虑和怒火,目光重新锁定墨兰,试图从她脸上找出蛛丝马迹。
他放缓了语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重复问道:
“墨儿,爹爹问你,你为什么要打翠微?”
听到盛紘这句并未直接定罪、反而追问缘由的话,一直低头垂泪的明兰身子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
她猛地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难以置信。
对比前段时日发生在自己身上的那场风波,彼时她自持有理,从容不迫,父亲却轻易听信了墨兰母女颠倒黑白的话。
若不是祖母,当时自己虽能按照计划惩戒墨兰,却也会十分艰难。
而如今……她看着身旁异常安静、甚至显得有些置身事外的墨兰,心中莫名地慌乱起来,一种事情即将脱离掌控的不安感迅速蔓延开来。
可目光触及翠微脸上那清晰无比的巴掌印,她又强行让自己镇定下来。
证据确凿,众目睽睽,她倒要看看,这次墨兰还能如何狡辩。
待事实言明,林栖阁那对母女在父亲心中的地位,必定会一落千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