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嬛独自立于永寿宫雕梁画栋的回廊之下,怔怔地仰起头。
四四方方的宫墙切割着同样四四方方的天空,湛蓝得刺眼,却又冰冷得没有一丝暖意。
一种巨大的、难以名状的空落感,像潮水般无声地淹没了她。
权力、宠爱、姐妹、心腹……仿佛指间的流沙,越是紧握,流失得越快。
“娘娘……”浣碧终究忍不住,抱着咿咿呀呀挥着小手的弘曕,怯生生地挪到甄嬛身边,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和压抑的哭腔,泪水无声地滑落,满眼都是对长姐的心疼。
幼童天真无邪的呢喃打破了死寂。
甄嬛缓缓回眸,看到浣碧通红的双眼,心中那坚硬的冰壳悄然裂开一道缝隙,涌起一丝疲惫的柔软。
她对着浣碧,极轻、极淡地牵动了一下嘴角,那笑容如同秋日水面的浮光,转瞬即逝,带着安抚,也带着深深的无力。
她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伸出手,轻轻碰了碰弘曕温热柔软的小脸蛋,目光却再次投向那方被禁锢的天空。
……
【延禧宫·暖阁】
炭火烧得极旺,暖意融融,与外间的萧瑟秋寒判若两个世界。
苏姝姝如同一只慵懒的猫儿,娇软地依偎在胤禛宽阔的怀抱里,指尖缠绕着他明黄常服上的金线盘龙,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娇憨与不解:
“皇上,苏公公和槿汐姑姑都是宫里的老人儿了,办事向来稳妥,为何……非要将他们赶出宫去呢?”
她抬起水盈盈的眸子,好奇地望着帝王冷峻的侧脸。
胤禛把玩着她纤细柔若无骨的手指,语气平淡得如同在谈论天气:
“苏培盛?他背着朕,与永寿宫宫女暗通款曲,私下里不知传了多少消息。
区区二十板子,逐出宫去,已是朕念在多年情分上,格外开恩了。”
他口中说着“开恩”,眼底却是浓厚到化不开的阴鸷。
当得知二人竟结为“对食”时,他第一反应并非惊讶,而是被背叛的愤怒。
过往苏培盛在他耳边为甄嬛美言的种种,此刻都成了处心积虑的佐证。
一个御前大太监,一个宠妃的心腹姑姑,暗结连理,他们想做什么?窥探帝心?图谋不轨?
这简直是在他枕边埋下的毒刺!
这般想着,一股戾气翻涌,他猛地攥紧了苏姝姝的手,随即又像意识到什么,松开力道,低头在她光滑的手背上印下一个带着占有意味的吻,语气转柔:
“若后宫诸人,皆如姝儿这般心无旁骛,只知依恋朕,那朕……才真能高枕无忧了。”
他低沉的笑声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嘲。
苏姝姝对他话中深意心知肚明,却偏要扮作不解世事的纯真,眨着懵懂的大眼睛:
“皇上这话……臣妾虽听不太懂其中深意,却也知晓,定是在夸赞臣妾的!”
她将脸埋进他胸膛,蹭了蹭。
“哈哈哈……”胤禛被她这娇憨模样取悦,方才的阴郁一扫而空,爽朗的笑声溢出暖阁,仿佛连紫奥城上空沉甸甸的阴云都被这笑声驱散了几分,透出几分欢快。
可这欢快之下,也是藏着虚假的情意。
……
寒来暑往,肃杀的秋意终被凛冽的寒冬取代。
太后终究没能熬过这个滴水成冰的严冬,于岁末之际,在慈宁宫永远阖上了那双眼睛。
胤禛在养心殿独自枯坐了三日,身着素服,不食荤腥,眉宇间凝着深沉的哀戚与疲惫。
然而帝王之孝,沉重而短暂。
三日之后,他便换下素服,将那份沉痛深深压入心底,重新投入堆积如山的奏折与繁杂的朝务之中,仿佛只有这冰冷的政务才能暂时填满内心的空洞。
御前大太监的位置,并未如常理般落在苏培盛的徒弟小夏子头上。
胤禛从别处直接调来了一个名叫李常的太监。
此人面容冷硬,不苟言笑,如同戴着一张生铁面具,与苏培盛惯有的圆滑逢迎截然不同。
然而,他行事极其干练稳妥,心思缜密,将皇帝身边的事务打理得井井有条,滴水不漏。
这份冷着脸的可靠,让胤禛在失去苏培盛后,竟也渐渐感到一种别样的“受用”。
年关将近,宫苑里张灯结彩,试图用喧嚣驱散丧期的阴霾。
皇后乌拉那拉氏沉寂多时,此刻仿佛嗅到了某种机会,又活跃起来,借着操办年节的名义,往各宫赏赐器物首饰,彰显中宫威仪,意图重新收拢人心。
然而,这微妙的权势争夺尚未维持两日,一道新的旨意便如惊雷般落下——皇上恢复了熹妃甄嬛协理六宫之权。
早前因槿汐和苏培盛之事,她被皇上夺了宫权,原以为再无可能接触宫权,没想到……
然这权力的失而复得,对甄嬛而言,非但不是荣耀,反而像一记响亮的耳光,充满了冰冷的讽刺。
她因槿汐与苏培盛之事被褫夺宫权,如今又因帝后相争、需要她这枚棋子来制衡皇后而重获权柄。
她对龙椅上那位九五之尊的最后一丝情意早已灰飞烟灭,可此刻,清晰地感受到自己如同棋盘上任人摆布的棋子,心底依旧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悲哀。
曾几何时,她以为带着皇子回宫,迎接她的将是帝王的愧疚补偿与专宠荣光,是六宫仰望的巅峰……
可如今,冰冷的现实如同这深宫的寒风,刺骨锥心。
思绪飘远,又不由自主地想到那在苦寒西北远戍的人……
心中更是泛起一片无望的凄凄。
然而,目光触及摇篮中熟睡的灵犀与弘曕,想到宫外的父母家族,那份悲哀瞬间被坚定的意志压下。
利用又如何?她依旧是这紫奥城里身份尊贵的熹妃娘娘!
她必须站稳,为了所有需要她庇护的人。
【除夕·家宴】
殿内灯火通明,笙歌鼎沸,金碧辉煌,彰显出一派盛世祥和。
苏姝姝盛装华服,抱着粉雕玉琢的七阿哥弘稷,安然坐在皇上下首最尊贵的位置,含笑欣赏着殿中曼妙的歌舞。
席间,她眼波流转,频频与上首的帝王目光相接,传递着只有彼此才懂的亲昵。
偶尔,那目光甚至带着毫不掩饰的挑衅,如同淬了毒的银针,肆无忌惮地射向对面主位上的皇后。
皇后端坐凤位,脸上维持着端庄得体的笑容,接受着命妇宗亲的朝贺。
然而,宽大凤袍的袖口之下,她的手指早已在案几之下死死攥紧,尖利的护甲深深嵌入掌心,直到一股温热的粘稠感传来,钻心的疼痛才让她清醒。
一抹刺目的猩红,悄然印染在明黄的凤袍袖里。
胤禛虽不解姝儿为何频频望来,但每次对上她含情带笑的眸子,心头便是一软,回以温和的目光,甚至低声嘱咐:
“蜜渍果子油腻,甜羹也少用些,仔细夜里积食。”
帝妃间旁若无人的互动,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殿内无数双眼睛中激起层层涟漪。
七阿哥虽年幼,可看皇上对贵妃娘娘这如日中天的盛宠……
未来之事,谁又敢轻易断言?
不少人的心思,在觥筹交错间,已悄然活络起来。
……
除夕夜宴的喧嚣终于散尽,繁华落幕后是更深的沉寂。
皇后终究未能按捺住心中积压已久的怨恨与恐慌,对苏姝姝出了手。
然而,胤禛早已在她身边布下了暗网,粘杆处的暗卫如同潜伏的鹰隼时刻盯着景仁宫的动向。
故毒计未及实施,便人赃并获!
皇后身边参与其事的几个心腹宫女太监,如死狗般挣扎着被拖入了慎刑司那不见天日的牢狱。
新任御前大总管李常亲自坐镇审问。
他那张毫无表情的脸和冰冷的手段,比任何酷刑都更具威慑力。
不过半日光景,景仁宫首领太监江福海那看似脆弱的心理防线便彻底崩溃。
他涕泪横流,如同竹筒倒豆子般,供出了无数深埋宫闱、触目惊心的隐秘。
有些陈年旧事,甚至牵扯到了早已尘封的皇家秘闻。
李常捧着那叠墨迹未干、却重逾千斤的口供,步履沉稳地踏入养心殿。
殿门在他身后轻轻合拢,带着隔绝天地的沉重。
不到一刻钟,殿内便骤然传来一声刺耳至极的碎裂声响,上好的官窑茶盏被皇上狠狠掼碎在地。
胤禛死死盯着供状上那一条条、一件件令人发指的罪行,尤其是那些指向皇后本人的铁证,只觉得一股暴戾的怒火如同火山岩浆般直冲顶门,再也抑制不住。
他胸膛剧烈起伏,额角青筋暴跳,握着供纸的手指因为用力而骨节发白,微微颤抖。
养心殿内,空气凝固,气压低得让人窒息,仿佛酝酿着一场摧毁一切的雷霆风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