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嬛紧紧抱着胧月,感受着女儿小小的、安稳的心跳,仿佛要将这失而复得的片刻温存刻进骨子里。
她见胧月依旧睡得香甜,小嘴无意识地咂巴着,终究不忍心将她惊醒。
强忍着万般不舍,极其轻柔地将胧月放回榻上,为她掖好被角。
转身看向敬妃时,眼中充满了真挚的感激:
“看到了胧月,妹妹这颗悬着的心,才算真正落了地。
姐姐……你将胧月公主养得极好,白白胖胖,娇憨可爱,妹妹……感激不尽!”
敬妃望着榻上的胧月,嘴角牵起一抹苦涩至极的笑意,那笑容比哭还难看:
“深宫寂寥,长夜漫漫……我身边,也就只有胧月这一个念想,一点活气儿了。怎能……怎能不倾尽全力待她好?”
这话语里,浸满了多年的孤寂与相依为命的深情。
甄嬛岂能听不出她话中的不舍?
然而,那血脉的呼唤,那失而复得的渴望,如同野草般在她心底疯长。
“妹妹明白姐姐的心意。
自打回宫那日起,妹妹便吩咐奴才们日日打扫西配殿的厢房,一应陈设,都按着孩子喜欢的样式布置……
妹妹深知姐姐对胧月的抚育之恩,重于泰山。这些日子迟迟未来拜见……”
甄嬛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
“不过是……近乡情怯,不敢相见罢了。”
“近乡情怯……”
这四个字,打破了她这些日子心中的侥幸,如同重锤,狠狠砸在敬妃心上。
她身形猛地一晃,仿佛瞬间被抽去了所有力气,脸色煞白如纸。
踉跄着退后一步,颓然地跌坐在榻沿上,头深深地垂了下去,肩膀微微耸动。
殿内死一般的寂静,只有灯花偶尔爆裂的“噼啪”轻响。
良久,久到甄嬛以为她不会再开口时,敬妃才抬起头,声音沙哑得像是被砂纸磨过,带着一种认命般的疲惫:
“含珠……去……把胧月抱过来。”
含珠应声上前,动作轻柔地将熟睡的胧月从榻上抱起。
浣碧脸上带着得体的笑意,立刻上前,小心翼翼地从含珠手中接过这金枝玉叶的小公主,退到了甄嬛身边。
怀中的胧月在睡梦中似乎被一股从未闻过的、陌生而浓郁的香气侵扰(或许是甄嬛身上沾染的香粉气息,亦或是她怀抱的陌生感),一种本能的慌乱瞬间攫住了小小的身体。
她不安地扭动起来,秀气的小眉头紧紧蹙起。
迷蒙间,她费力地睁开了惺忪的睡眼。
映入眼帘的,不是熟悉的敬妃额娘温柔的脸庞,而是一张全然陌生的、美丽却带着泪痕的面孔!
一瞬间,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她幼小的心灵。
“哇——”
一声哭嚎骤然划破了咸福宫死寂的夜空!
浣碧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手一抖,怀中顿时一空。
原来是敬妃!
在听到胧月那声恐惧哭喊的瞬间,她所有的理智、所有的克制都荡然无存!
身体比意识更快一步,如同离弦之箭般冲了过去,几乎是带着一种护卫珍宝的本能,一把将哭得浑身颤抖的胧月从浣碧身前抢了回来,紧紧搂在怀中,口中迭声哄着:
“胧月乖…胧月不怕!额娘在…额娘在这儿。”
熟悉的、令人安心的怀抱和气息瞬间包裹了胧月。
她如同溺水之人抓住浮木,两只小手死死地搂住敬妃的脖子,小脸埋在她的颈窝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一声声带着无尽委屈和依赖的呼唤清晰地回荡在殿内:
“额娘……呜呜……额娘……怕……”
甄嬛如遭雷击!
她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身体猛地一晃,踉跄着向后倒退了一大步,若非扶住了身后的案几,几乎要站立不稳。
女儿那充满恐惧的哭声和口中声声呼唤的“额娘”,如同最锋利的冰锥,狠狠刺穿了她的心脏。
敬妃亦是泪如雨下,她一边轻拍着哭得抽噎的胧月,一边下意识地抬头看向面无人色的甄嬛,声音带着慌乱与急切的解释:
“妹妹……妹妹勿怪!胧月她……她平日最是乖巧懂事,从不认生骄纵……许是……许是睡梦中骤然惊醒,被吓着了……”
甄嬛死死咬着下唇,几乎尝到了血腥味。
她用尽全身力气才勉强稳住心神,脸上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目光带着最后一丝卑微的期盼,看向敬妃怀中渐渐止住哭声、却依旧死死抱着敬妃脖子、警惕地偷眼瞧她的胧月,声音带着诱哄的颤抖:
“胧月乖……是额娘啊……叫额娘……”
胧月睁着湿漉漉的大眼睛,看着面前这位美丽却异常陌生的“额娘”,看着她眼中浓得化不开的悲伤,小脸上写满了困惑和抗拒。
她的小脑袋摇了摇,清晰而稚嫩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认定,清晰地吐出:
“胧月有额娘!”她的小手更紧地搂住敬妃,“你怎么会是我的额娘?”
轰——!
这句话,如同九天惊雷,在甄嬛和敬妃耳边同时炸响!
敬妃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酸楚、心疼、愧疚、无奈……种种情绪翻江倒海,让她几乎喘不过气。
她更怕甄嬛因此疏离胧月,连忙开口,声音因急切而更加嘶哑:
“妹妹!妹妹勿怪!实是……实是当年你离宫后,皇上……有严旨,阖宫上下不得再提及妹妹的往事……胧月她根本不知晓啊!绝非有心之过!”
解释的话语如同冰冷的刀子,将残酷的现实血淋淋地剖开。
甄嬛早已泪流满面。
那晶莹的泪水,不再是为了博取同情的工具,而是发自肺腑的、被亲生骨肉彻底否认的锥心之痛。
苦涩的滋味从舌尖一直蔓延到心底最深处。
她明白敬妃的苦衷——为了胧月能在宫中平安长大,她必须彻底抹去生母的痕迹,甚至不能让孩子知道生母的存在,以免触怒帝王,给胧月带来灾祸。
这道理,她懂。
可懂归懂,当亲耳听到女儿用那样纯真又残忍的语气否认自己的存在,用那样全身心的依赖拥抱着另一个“额娘”时……
那颗属于母亲的心,早已被这残酷的现实,片片凌迟,痛彻骨髓。
那无形的刀锋,远比任何看得见的伤口更深、更冷,搅动着五脏六腑,留下一个无法填补、永远滴血的空洞。
殿内只剩下胧月压抑的抽噎声,和两个母亲无声的、绝望的泪水,在昏黄的宫灯下,折射出深宫宿命的冰冷寒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