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光透过窗棂,将暖阁映得一片澄澈的冷白。慕容昭离去的脚步声早已消失在回廊尽头,可那股沉水香与冰雪交织的清冽气息,却仿佛还顽固地盘踞在空气里,丝丝缕缕,缠绕着姜雨棠的呼吸。
她蜷在暖榻的厚厚锦被中,指尖无意识地抚过方才被他攥住的手腕。那微凉的、带着薄茧的触感,如同烙印般清晰,每一次摩挲,都带起一阵细微的、令人心悸的麻痒,顺着血脉无声地蔓延,直抵心尖最柔软处。心跳,依旧失序地鼓噪着,在寂静的暖阁里,擂鼓般清晰可闻。
脸颊的滚烫迟迟不退,如同两簇燃烧的小火苗。她忍不住将冰凉的手背贴上去,却只换来更汹涌的热意。脑海里反复回放的,是那只骨节分明的手递来蜜糖糕时不容置疑的姿态,是他俯身时玄色大氅边缘扫过她膝头的微凉,是那深不见底的凤眸里一闪而过的、几乎被她错认的窘迫……
最要命的,是那一声——
“棠棠。”
低沉、清晰,带着一种奇异的、近乎生涩的柔和,穿透了暖阁的寂静,也穿透了她所有的心防。那不再是高高在上的“太子妃”,也不是疏离的“姜小姐”,而是独属于此刻、独属于他们之间……带着温度的昵称。
仅仅两个字,却如同投入心湖的巨石,激起的惊涛骇浪,至今未能平息。
“小姐……”青桃端着温好的燕窝,轻手轻脚地进来,圆脸上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和未褪的震惊,“您……好些了吗?太子殿下他……”
姜雨棠猛地回神,像被窥破心事,迅速将脸埋进锦被里,只露出一双水光潋滟、羞窘难当的猫儿眼,声音闷闷地传出来:“……没、没事了!药……好像挺管用……”
青桃看着自家小姐这副恨不得钻地缝的模样,又想起方才暖阁里太子殿下亲自喂药喂糕、甚至……擦手的惊人一幕,圆眼睛眨了眨,想笑又不敢笑,只能用力抿着嘴,将燕窝盅放在小几上,目光再次被那碟晶莹剔透的梅花蜜糖糕吸引。
“殿下带来的这糕点……真好看。”她由衷地赞叹,清甜的梅香萦绕鼻尖,冲淡了药味的苦涩。“跟画儿似的。”
姜雨棠从被子里悄悄探出一点视线,落在那碟糕点上。白玉般的糕体,嫣红的糖渍梅瓣,精巧得让人不忍下口。舌尖仿佛还残留着那温润清甜、瞬间驱散苦涩的滋味。这滋味,与他冷硬的命令、强势的掌控截然不同,带着一种……笨拙的熨帖。
一股莫名的冲动涌上心头。她掀开被子坐起来,赤脚踩上柔软的地毯,走到小几前。目光在蜜糖糕和空了的药碗之间流连片刻,最终落在了那个盛放糖霜梅子的白玉罐上。
“青桃,”她声音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哑,“取些上好的糯米粉、澄粉来,还有……咱们库房里存着的、年初收的那罐极品桂花蜜。再让厨房送一小桶新鲜的牛乳。”
“小姐?”青桃有些懵,“您这是……要做什么?” 小姐刚刚还病恹恹的,被太子殿下“探视”一番,倒像是被注入了什么活力?
“回礼。”姜雨棠拿起一块蜜糖糕,指尖感受着它细腻的触感,猫儿眼里闪烁着一种奇异的光彩,混合着羞赧、悸动,还有一丝不肯服输的倔强,“总不能……白吃人家的点心,还……还……” 她说不下去了,耳根又烧起来。总不能白白被他叫了“棠棠”,被他握了手吧?
青桃瞬间了然,圆脸上绽开促狭的笑意:“奴婢明白了!小姐这是要做更好吃的点心,把太子殿下的比下去!” 她立刻干劲十足,“奴婢这就去!”
暖阁里很快弥漫开糯米粉和牛乳的甜香。姜雨棠系上围裙,洗净双手,猫儿眼专注异常。她要做的,是江南外祖家传的“琉璃梅花酪”——用牛乳、桂花蜜调和蒸制的奶糕,晶莹剔透如琉璃,再以梅花模子压出形态,最后淋上熬得浓稠的桂花蜜糖浆,撒上烘干的梅瓣碎。
这曾是年幼时,楚箫表哥最常带给她的小点心。清甜、温润,带着江南水乡特有的温柔气息。此刻,她却想用它,来回应那碟来自东宫、带着帝王天资印记的蜜糖糕。
她动作麻利,心思却随着蒸腾的热气飘远。指尖揉捏着软糯的粉团,眼前浮现的却是那人骨节分明、覆着薄茧的手。将蒸好的奶糕小心脱模,看着晶莹剔透的“琉璃”在掌心轻颤,心尖也跟着微微一颤,仿佛又感受到他擦过手腕时带来的战栗。熬煮蜜糖时,浓郁的桂花甜香弥漫开,竟让她无端想起那声低沉唤出的“棠棠”,丝丝缕缕,甜得发腻,又……令人心慌。
当最后一片烘干的梅瓣碎轻轻点缀在晶莹的“琉璃梅花”上时,一碟比慕容昭带来的更为剔透玲珑、花香四溢的点心完成了。在暖阁的琉璃灯下,它们仿佛真的由琉璃雕琢而成,内里流淌着琥珀色的蜜糖,散发着温柔而坚定的光芒。
姜雨棠看着自己的作品,长长舒了口气,脸颊依旧微红,眼神却亮得惊人。这不仅仅是回礼,更像是一场无声的宣告:看,我也能做出如此精致美好的东西。我不是只会惹祸、只会被他管束的“贪嘴猫”。
“小姐,您做得真好看!”青桃由衷赞叹,小心翼翼地将琉璃梅花酪装入一个素雅的青玉食盒,“比太子殿下带来的还……” 她话没说完,被姜雨棠嗔了一眼,立刻笑嘻嘻地闭嘴。
“送去东宫。”姜雨棠将食盒递给青桃,指尖微微蜷缩了一下,又补充道,“就说是……谢殿下赐药和点心。别的……不用多说。”
青桃抱着食盒,郑重其事地点头:“奴婢明白!保证送到太子殿下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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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宫,揽月轩。
烛火通明,映照着堆积如山的奏折。慕容昭端坐案后,玄衣深沉,眉宇间凝着未散的冷肃。金水河下游废弃码头的追捕虽重创了乌蒙党羽,小禄子也已被影刃秘密押入诏狱深处,但乌蒙本人如同人间蒸发,那半截蛇纹木簪的线索也暂时陷入僵局。贤妃在宫中哭诉不休,慕容钰在玉清宫“静思己过”,暗地里的波涛却从未停歇。
夜长宁无声立于阶下,汇报着最新的审讯进展:“……小禄子嘴很硬,用了重刑也只吐出些无关痛痒的。只反复强调是受‘疤面客’(乌蒙)胁迫,对邪术木簪和冷苑旧事一概不知。其住处搜出的几封密信,笔迹刻意扭曲,内容隐晦,指向几个已被清理的江南盐商旧部,像是故布疑阵。属下推断,其背后定有更高层级者授意,且行事极为谨慎,线索……暂时断了。”
慕容昭指尖敲击着紫檀木案面,发出沉闷的叩响。深不见底的眸中寒芒闪烁,如同冰封的深渊下涌动的岩浆。他正要开口,福安公公轻手轻脚地走了进来,手里捧着一个眼熟的青玉食盒。
“殿下,姜府棠梨苑的青桃姑娘方才送来此物,说是太子妃殿下感念您今日赐药与点心,特意亲手做了些小食回赠。”福安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谨慎。
慕容昭的目光瞬间从案上冰冷的奏报移开,落在那个素雅的食盒上。深眸中的寒冰似乎裂开了一道缝隙。他抬了抬手。
福安立刻上前,恭敬地将食盒置于案上,轻轻打开。
一股清雅温润、带着桂花与梅花冷冽甜香的独特气息,瞬间在沉水香弥漫的书房里弥漫开来,霸道地冲散了血腥与阴谋的压抑。
食盒内,几块晶莹剔透、如同琉璃雕琢的奶糕静静卧着,形态是绽放的梅花,内里流淌着琥珀色的蜜糖,点缀着嫣红的梅瓣碎。在烛光下折射出温润的光泽,美得不似凡品,更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近乎虔诚的温柔心意。
夜长宁的目光也不由自主地被这碟突如其来的、与肃杀氛围格格不入的点心吸引了一瞬。
慕容昭的视线,牢牢锁在那琉璃般的糕点上。深沉的眸底,翻涌起极其复杂的情绪。有瞬间的错愕,似乎没料到她竟会回礼,且是如此用心之作。随即,那冰封的眼底深处,如同投入石子的寒潭,漾开一圈细微的涟漪——那是一种被笨拙取悦了的、难以言喻的熨帖,混杂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悸动。
他缓缓伸出手,修长的手指捻起一块。触手温凉,细腻柔滑。他并未立刻入口,只是垂眸凝视着掌心这朵晶莹的“梅花”,指尖无意识地在那光滑的表面上轻轻摩挲了一下,仿佛在感受制作者留在上面的、小心翼翼的余温。
书房内一片寂静。夜长宁垂首肃立,福安屏息凝神。只有烛火偶尔发出轻微的噼啪声。
良久,慕容昭才将那块琉璃梅花酪缓缓送入口中。温润清甜的口感在舌尖化开,桂花的馥郁与梅花的冷香完美交融,蜜糖的甘醇恰到好处,细腻柔滑的糕体仿佛能融化所有疲惫。这滋味,清雅、温存、带着江南水乡的脉脉柔情,与他带来的、象征着宫廷尊贵与掌控的蜜糖糕截然不同。
它更像是一种无声的回应,带着少女独有的羞怯与倔强:看,我并非只能承受你的给予。
一丝极其细微、几乎无法捕捉的暖意,如同投入冰湖的阳光,悄无声息地融化了他眉宇间沉积的冷肃。紧抿的薄唇线条,似乎也极其轻微地……柔和了一瞬。
他慢慢咀嚼着,深邃的目光再次落回食盒,仿佛穿透了这琉璃糕,看到了暖阁里那个红着脸、忍着羞窘、却固执地为他洗手作羹汤的身影。
“江南……琉璃梅花酪?”低沉的声音在寂静中响起,带着一丝肯定的意味。他显然认出了这糕点的来历。
“是,殿下。”福安连忙应声,“太子妃殿下身边的青桃姑娘是这么说的。”
慕容昭没再说话。他将剩下的半块糕点放入口中,细细品味着那份独特的清甜温存。这滋味,如同她本人,带着不期然的暖意,猝不及防地撞入他冰冷坚硬的世界,留下难以磨灭的印记。
他拿起案上朱笔,在一份关于江南盐税积弊的奏疏上批下凌厉的字迹。笔锋依旧锐利,杀伐决断之气不减。然而,书房内那令人窒息的沉重肃杀,似乎因这一碟清甜温存的琉璃梅花酪,悄然稀释了几分。烛火跳跃,映照着玄衣太子专注批阅奏疏的侧影,也映照着案头那碟在肃杀中绽放着温柔光芒的“琉璃梅花”。
那雪夜窗外的无声驻守,暖阁中那声生涩的呼唤,终究化作了一缕清甜入骨的梅香,无声无息地,渗入了东宫最坚冷的心房。而这份带着倔强心意的回礼,如同投入深潭的琉璃,不仅映照出少女初绽的情愫,也在这暗流涌动的权力漩涡中,漾开了一圈名为“羁绊”的涟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