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东宫已有旬日,梅坞那段偷闲时光仿佛被精心窖藏的美酒,余味绵长,悄然温润着往日肃穆的宫阙。琉璃瓦上的薄霜在午后暖阳下化作晶莹水滴,顺着翘起的檐角滴落,敲打在汉白玉石阶上,发出清脆而安宁的声响。廊下的铜铃不再只是寒风的应声虫,偶尔被调皮的雀儿掠过,叮咚几声,反倒添了几分鲜活气。
慕容昭的生活似乎回归了固有的轨迹。每日卯时起身,练剑、更衣、上朝,而后便是整日埋首于揽月轩那似乎永无尽头的奏疏公文之中。边关的军报、漕运的核算、年节的恩赏章程、各地冬赈的落实……帝国的脉络与呼吸皆汇聚于他的案头,需他一一审视,落下朱批。
然而,细心的宫人却能窥见一丝不同。太子殿下批阅奏章时,眉宇间虽依旧凝着挥之不去的专注与威仪,却不再似前往梅坞前那般,仿佛周身都笼着一层化不开的寒冰。偶尔搁笔间歇,他会很自然地端起手边那盏一直温着的杏仁茶。那是太子妃吩咐小厨房特意备下的,选用上等的南杏仁,细细研磨成浆,滤得极为细腻,兑入新鲜的牛乳和少许清甜的槐花蜜,用小火慢慢煨着,既润肺又滋养,最是适口。他饮茶时,唇角那抹极淡的弧度,连福安这般近身伺候的老人,都觉得冬日里难得的暖和。
姜雨棠也逐渐从初掌宫务的手忙脚乱中寻到了章法。晨省之后,她便会在偏殿处理内务。今日,司制房的掌事女官正恭敬地呈上各色缎花样册,请太子妃核定年节下赏赐给各宫命妇的份例。阳光透过雕花窗棂,落在那些流光溢彩的云锦、苏缎上,漾起一片华贵的光泽。
“这款雨过天青色的软烟罗,纹样清雅,给几位年轻些的郡主、县主倒是相宜;这款宝相花缠枝纹的绛紫宋锦,沉稳贵气,适合几位老封君……”姜雨棠指尖轻点,一一过目,声音清朗柔和,虽是新手上路,却自有主见。
正说着,青桃笑眯眯地端来一个剔透的白玉小碟:“小姐,您前儿吩咐试做的糖渍金桔,时辰到了,刚开瓮,您快尝尝味儿可还正?”
碟中金桔颗颗饱满丰润,经糖浆精心渍透,色泽金黄透亮,如同上好的琥珀,散发着一股诱人的、混合着果酸与蜜甜的香气。姜雨棠拈起一枚放入口中,贝齿轻咬,果皮韧而甘醇,果肉软糯清甜,恰到好处地中和了蜜糖的浓腻,生津止渴。
“嗯,火候正好,糖的比例也恰到好处。”她满意地点头,对司制女官道,“便按先前拟定的份例,再加三成,用那种赤金暗刻福寿纹的锦盒装了,显得喜庆。”
“是,太子妃娘娘。”女官恭敬领命,捧着样册退下。
姜雨棠又吩咐青桃:“另装一碟好些的,给殿下送去。批折子耗神,嚼一颗润润喉舌。”
揽月轩内,慕容昭刚与两位议政大臣说完话,正捏着眉心稍作休息。福安悄声端着那碟糖渍金桔进来,轻声回禀了来历。慕容昭目光掠过那晶莹剔透的果子,拈起一枚端详片刻,送入口中。清甜微酸的滋味瞬间在舌尖蔓延开,驱散了少许案牍带来的疲惫。
“太子妃有心了。”他淡淡道,语气虽平缓,眼底却有一丝极细微的缓和,“告诉小厨房,晚膳添一道蟹粉狮子头,她爱吃这个。”
福安脸上笑纹更深,躬身应道:“老奴这就去吩咐。”殿内一时气氛舒缓宁静。
然而,这份流淌于日常的温情与舒缓之下,东宫的主人从未忘记潜藏的暗流。有些线报,无需通过紧急密奏,便已通过更隐秘的渠道汇入他的耳中。
是夜,寒风渐起,吹得窗纸微微作响。揽月轩内烛火通明,却只映着慕容昭一人的身影。他并未如常伏案疾书,而是负手立于巨大的大胤疆域图前,目光沉凝,仿佛能穿透这薄薄的绢帛,看到其下涌动的波涛。
姜雨棠端着一碗新炖好的红枣山药羹进来,羹汤熬得恰到好处,米白的山药糜与暗红的枣泥交融,面上点缀着几粒猩红的枸杞,热气腾腾,散发着温和甜润的香气。她见他凝立窗前的身影,便知他心中有事。
她未立刻出声,将羹碗轻轻放在暖玉案上,走到他身侧稍后的位置,安静地陪着。她的影子被烛光拉长,与他的悄然叠在一起。
良久,慕容昭低沉的声音打破了书房的寂静,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棠棠。”
“嗯?”姜雨棠微微抬头。
“年节将至,宫宴规模盛大,人员繁杂,各处调度频繁。”他并未回头,声音平稳,却带着一种无形的重量,“孤需你帮孤留意一事。”
姜雨棠心神微微一凛,上前半步,与他并肩而立,轻声道:“你说。”
慕容昭转过身,走回书案后,并未取什么机密卷宗,只是从一叠寻常公文下抽出了一份单子。那是尚仪局例行呈报的、负责年宴当日殿内布置、器皿摆放与近前侍应的宫人名录与岗位安排。他的指尖修长有力,在其中几个看似普通、分布在不同岗位的名字上轻轻一点,动作轻缓,却带着一种精准的锐利。
“这几人,”他的声音压得极低,仅容她一人听清,气息拂过她的耳畔,“其出身籍贯、入宫履历或近年来的调派记录,细查之下,略有不易察觉的疑点。虽暂无实证,但其岗位皆在要害处,年宴当日,需留意他们是否有异常之举——尤其是无意间靠近御席与东宫席次之时,或是与特定人员有不合常理的接触。”
他抬眸看她,目光深邃:“不必刻意打探,亦无需询问,只凭你眼观即可。你以关切宴席筹备、熟悉流程为由,巡视查验,无人会起疑。”他将最信任的暗卫用于更危险的追踪,而将她这双敏锐且处于明处的眼睛,用于察觉那些可能转瞬即逝的细微异常。
姜雨棠瞬间明白了自己的角色。这不是让她去冒险,而是将她真正纳入了他的防御体系,是一种毫无保留的信任。她深吸一口气,目光扫过那几个名字,努力将其刻入脑中,郑重点头:“好,我记下了。我知道该怎么做。”
“无需有压力。”慕容昭语气放缓几分,伸手握住她微凉的手,指尖温暖的力度传递过来,“孤自有周全安排,你只当是寻常关切宴席进度便可。”他不愿她因此心生恐惧。
正事交代完毕,书房内紧绷的气氛悄然松弛下来。慕容昭瞥见案上那碗依旧冒着热气的红枣山药羹,问道:“这是什么?”
“红枣山药羹,安神养胃的。你晚间议事辛苦,喝一点暖暖肠胃最相宜。”姜雨棠端起温热的玉碗递给他。
慕容昭接过,用银匙舀起送入口中,羹汤细腻糯滑,枣香浓郁,山药甘淡,带着枸杞微微的甜,温热的暖意顺着喉咙滑下,妥帖地抚慰了有些焦灼的脾胃。他颔首,语气缓和了许多:“味道很好,甜而不腻。”
见他喜欢,姜雨棠眼角弯起:“我还让人用那糖渍金桔熬出的蜜汁,混了上好的西湖藕粉,做了些金桔藕粉糕,凝成了透明的琥珀色,里头看得见金桔丝,明日早上给你配碧粳米粥吃,定然清爽。”
“你近日倒是琢磨出不少精巧点心。”慕容昭唇角微扬,连日积压的疲惫仿佛真的被这甜甜糯糯的滋味驱散了些许。她总有办法,在这些细微处让他感到松快。
“眼看就要过年了,宫里宫外都忙,嘴里总得有点甜津津的滋味,才觉得日子有盼头嘛。”姜雨棠笑意盈盈,烛光在她清澈的猫儿眼里跳跃,显得格外温暖灵动。
慕容昭凝望着她,心中那片因朝堂诡谲而始终紧绷的角落,悄然变得更加柔软。他将空了的羹碗放下,极其自然地将她揽入怀中,下颌轻轻抵着她的发顶,嗅着她发间淡淡的、与甜点香气混合的暖香。
“棠棠。” “嗯?” “无事。”他拥紧她,将那些纷繁的算计与潜在的风涛暂时隔绝在外,“只是觉得,这般寻常日子,有你在一旁,便很好。”
姜雨棠在他怀里轻轻点头,脸颊贴着他胸膛上微凉的蟒纹刺绣,听着那沉稳有力的心跳,伸出手回抱住他精壮的腰身。她知道这平静温馨的日常之下潜藏着怎样的暗涌,但此刻的相拥、这份并肩的信任与守护,却是真实而坚硬的铠甲。
糖渍金桔的甜似乎还隐约留在齿间,红枣羹的暖意仍熨帖着肠胃。东宫的日子,便在这般既有琐碎甜蜜的烟火气,又有无声默契、共同织就的守护网中,平静而坚定地向前流淌。而年宴那场即将到来的、看似繁华似锦的盛宴,此刻还隐在岁末的忙碌与期待之后,如同光滑绸缎上一根需要极仔细才能摸出的逆丝,等待着被那双温柔而敏锐的眼睛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