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悟空撑着那简陋的木筏,离了花果山故土,便如一叶无根的浮萍,投身于茫茫无际的西海之中。初时,他尚能凭借天生神力与灵巧,驾驭木筏,避开风浪,朝着日升月落的方向前行。饿了便以怀中熟烂的桃子充饥,渴了便掬一捧略显咸涩的海水。他心中唯有一个念头,那便是朝着有人烟、有传说中的神仙所在之处而去。
然而,大海之威,岂是等闲?离了花果山灵气庇护的范围,真正的风浪方才显露狰狞。数日之后,天色骤变,乌云如墨,狂风卷起千层浪,如同山岳般向那小小的木筏压来!雷电在云层中穿梭,如同银蛇乱舞,照亮了孙悟空那写满惊悸却毫不退缩的脸庞。
他死死抓住作为船篙的树枝,运起全身气力,试图稳住筏子。但人力有时穷,在这天地之威面前,他这花果山的美猴王,与寻常生灵并无太大区别。一个巨浪拍下,木筏瞬间散架,枯枝败叶与那些瓜果被卷入怒涛,顷刻间便消失无踪。
孙悟空呛了几口咸涩的海水,只觉天旋地转,浑身筋骨如同散架。但他心志坚毅,求生之念极强,奋力挣扎出水面,抓住一块较大的木板,死死抱住。他任凭风浪将自己抛上跌下,头晕目眩,五脏翻腾,却始终不曾松手,口中犹自念念:“长生!长生!俺定要寻到长生之法!”
不知在风浪中颠簸了多久,当他几乎力竭,意识都有些模糊之时,风浪终于渐渐平息。他趴在那块救命的木板上,随波逐流,又不知漂了多久,直到远远望见一道漫长的、郁郁葱葱的海岸线。
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划水靠岸。一踏上坚实的土地,便再也支撑不住,瘫倒在沙滩上,大口喘息,望着那陌生天空,心中百感交集。这便是他离开花果山后,第一次真切地体会到天地之威,也明白了此行绝非坦途。
稍作休息,恢复了些许气力,孙悟空便迫不及待地深入这片陆地。此地乃南赡部洲地界,与他那与世隔绝的花果山截然不同。入目所及,人烟稠密,城郭相连,阡陌纵横。他学着人样,穿了件不知从何处寻来的破旧衣衫,遮住一身金毛,混迹于市井之间,开始了长达八、九年的闯荡。
这八九年,对他而言,是光怪陆离,亦是砺心之旅。
他行走于红尘俗世,见过王侯将相的高宅大院,也睡过乞丐流民的破庙街角。他见过人间极致的繁华,酒楼茶肆,笙歌燕舞,珍宝琳琅;也见过最底层的艰辛,饥民嗷嗷,卖儿鬻女,路有冻死骨。
他学着人的礼仪,模仿人的言语,观察人的喜怒哀乐。他看到人们为了一口饭食奔波劳碌,为了一文铜钱锱铢必较,为了些许权势勾心斗角,为了虚名浮利你争我夺。市井之中,充满了叫卖声、讨价还价声、嬉笑怒骂声,也充斥着欺骗、算计与短暂的、建立在利益之上的情谊。
他见过衙门官差如何耀武扬威,也见过升斗小民如何忍气吞声。他见过读书人寒窗苦读,只为金榜题名,光宗耀祖;也见过江湖豪客快意恩仇,最终却难逃律法或仇家的制裁。
这一切,都与花果山那单纯的自然法则、弱肉强食截然不同。人心之复杂,欲望之纷繁,让这只天生地养的石猴,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困惑。
他也曾见人供奉神佛,焚香祷告,祈求福禄寿喜。他混在人群中,看着那泥塑木雕的神像,看着信徒们虔诚而又带着功利心的跪拜,心中却不以为然。“若拜拜泥胎便能得长生,那这满世界岂不都是神仙了?”他骨子里那股不信天、不信命的桀骜,让他对这些世俗的信仰嗤之以鼻。
他也曾听闻一些关于“神仙”、“高人”的传说,循着踪迹去寻找。结果,多半是些装神弄鬼的江湖术士,或是些只得皮毛、连自身寿元都难保的炼气士。偶有一两个略通些导引服气之术的,所传法门在他看来也是粗浅无比,根本触及不到长生的门槛。
八、九年的光阴,在人世间不算短。孙悟空走过了南赡部洲的大片土地,见识了红尘万象,人心鬼蜮。他学会了隐藏,学会了观察,也愈发深刻地认识到,这滚滚红尘,并非他寻求长生之道的地方。这里的“道”,是名利之道,是生存之道,是勾心斗角之道,唯独不是他想要的,那超脱生死、得享永恒的大逍遥之道!
最初的懵懂与好奇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淀下来的清醒与愈发坚定的目标。他心中的焦躁并未平息,反而因为一次次失望而变得更加深沉。他知道,自己必须离开这处“人间名利场”,去往那传说中更有灵山胜境、海外仙岛的西牛贺洲。
这一日,他来到南赡部洲最西边的海岸。望着眼前这片比来时更加浩瀚、波涛汹涌的大洋,他眼中没有丝毫畏惧,只有一往无前的决绝。
他再次扎制木筏,比起第一次,手法熟练了许多。没有群猴饯行,没有仙桃异果,只有他孤身一人,怀揣着八、九年红尘砺心后愈发纯粹和炽热的求道之念。
“长生!俺来了!”
他撑筏入海,身影再次被那无垠的蔚蓝吞没。这一次,他的目光更加坚定,他的心志,历经近十载红尘洗礼,已如磐石。
而在那九天时空秘境之中,时辰道人静观着这一切。他看到孙悟空在南赡部洲的迷茫、观察、失望与最终的坚定。那八、九年的凡尘经历,看似徒劳,实则如同打磨璞玉的糙石,磨去了石猴身上最后一丝属于山野的懵懂与浮躁,让那求道之心,变得更加纯粹、更加坚韧。
“见惯了蝇营狗苟,方知超脱之可贵。历尽了红尘纷扰,才明道心之不易。”时辰淡漠低语,“这一步,走得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