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河翻涌,那些苍白手臂触到杨婵脚踝的瞬间,刺骨冰寒直透神魂。这不是幻象——至少不完全是。心魔劫以真实业力为根基,化虚为实,每一个触碰都在吸噬她的精气神。
杨婵闷哼一声,混沌青莲印记应激而发,青光自足底荡开,将数十条手臂震碎。但碎臂落入血河,立刻重生,且数量翻倍。更麻烦的是,背上金蝉子腕间的青玉菩提串开始剧烈闪烁,六个时辰的时限在加速流逝。
“不能纠缠。”她咬牙,足尖在一条手臂上借力前跃,落在第五百零二级台阶。
台阶在她落足的刹那软化、塌陷,变成一片无垠的沼泽。黑色泥浆咕嘟冒泡,每个气泡炸开,都传来凄厉的哭喊——那是她三百年来超度亡魂时,残留在因果线里的怨念。它们本该被净化,此刻却被心魔劫唤醒,反噬其主。
“杨婵……你凭什么渡我……”
“虚伪!你心里只有你那女儿!”
“一起沉沦吧……”
怨念化作黑色丝线,从沼泽中射出,缠向她的四肢百骸。杨婵挥剑斩断,但丝线无穷无尽,更可怕的是,它们竟在污染混沌青光。青莲印记的光芒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黯淡。
她喘息着,看向前方。沼泽无边,台阶已消失。心魔劫在剥夺她的“路”。
就在这时,背上传来微弱的诵经声。金蝉子不知何时睁开了眼,眼神浑浊却坚定,干裂的嘴唇一张一合,吐出一个个金色梵文。那些梵文飘出,落在沼泽上,竟化作一朵朵虚幻的金莲,铺成一条窄径。
“师兄?”杨婵惊喜。
“走……”金蝉子只吐出一字,便又昏死过去,腕间菩提串已裂开第一道细纹。
杨婵眼眶一热,不再犹豫,踏着金莲窄径向前狂奔。怨念丝线追击而来,却在触及金莲时如雪消融。然而每踏碎一朵金莲,金蝉子脸色就苍白一分——他在消耗本源佛力为她开路。
踏过第九十九朵金莲时,沼泽尽头终于出现台阶的轮廓。但也是这一刻,金蝉子“哇”地喷出一口黑血,血中竟有细小的归墟虫影在蠕动。青玉菩提串“咔”地轻响,第二道裂纹蔓延。
杨婵冲上台阶,回身看去,沼泽与血河正在褪去,心魔劫的第一重似乎过了。但她没有丝毫轻松——金蝉子的状况更糟了,而前方,云雾深处传来低语,那是心魔劫真正的核心:照见本心恐惧。
第五百五十级台阶。
四周景象突变,不再是灵山佛土,而是归墟边缘的破碎虚空。眼前,一口青铜古棺正缓缓滑入无尽的黑暗深渊。棺盖上,一个背影挺拔的男子单手抵棺,另一只手向后挥了挥,似在告别。
“秦毅——!”杨婵失声喊出。
那背影顿了顿,却没有回头。古棺沉入黑暗的最后一瞬,她看到他侧脸上那道熟悉的、略带痞气的笑容。
然后是无尽的寂静。
“这是我最怕的……”杨婵喃喃道,“怕他走的时候,我没能好好告别。”
场景再变。归墟深处,一个蜷缩的小小身影在黑暗中哭泣。那是曦儿,她身上蔓延出灰黑色的纹路,眼神逐渐空洞。“娘亲……我好冷……你在哪儿……”
杨婵想冲过去,却发现自己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着女儿被归墟吞噬。撕心裂肺的痛楚淹没了她。
“不……不!曦儿!”
场景继续流转。华山崩毁,桃林枯死,师尊女娲叹息转身,金蝉子在她怀中化为飞灰,而她独自站在废墟里,手中握着一纸未完成的轮回之契……
所有恐惧,所有可能失败的未来,在这一刻同时具现,如潮水般冲击她的道心。杨婵七窍开始渗血,神魂摇摇欲坠。
“放弃吧。”一个和她一模一样的声音在心底响起,温柔却致命,“你救不了所有人。何必苦苦支撑?归墟是劫,亦是归宿。让曦儿解脱,也让你自己解脱……”
那声音充满诱惑力,直指她内心最深处的疲惫。是啊,三百年了,真的太累了……
杨婵的眼神开始涣散。
就在此时——
“咚。”
一声沉闷的、仿佛来自万古之前的敲击声,忽然在她识海深处响起。
那声音……来自青铜古棺!
杨婵猛地清醒。紧接着,她怀中那枚一直安静的金莲子,毫无征兆地剧烈发烫,化作一道金光没入她的眉心!
金光入体的瞬间,她“看”到了一段被尘封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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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百年前,灵山后山,八宝功德池畔。
秦毅浑身是血,倚在池边一株菩提树下,对面坐着接引佛祖(老僧)。古棺横在一旁,棺盖微启,泄出一缕归墟气息。
“真要如此?”接引佛祖叹息,“你以身为饵,拖棺入归墟,存活的可能不足万一。”
秦毅咧嘴一笑,血沫从嘴角溢出:“万一就够了。我这人……赌运一向不错。”
他看向池中盛开的功德金莲,忽然道:“老和尚,打个商量。若我回不来,将来我道统传人持金莲子来求池水,你可得给个方便。”
接引佛祖沉默良久:“八宝功德池水,乃灵山镇教之宝,不可轻予。”
“那我换个说法。”秦毅指了指古棺,“我此去,是为镇归墟、延纪元。事若成,受益的是整个洪荒,包括你佛门。池水不是‘给予’,是‘投资’。”
接引佛祖眼中佛光流转,似在推演天机。最终,他缓缓点头:“可。但你的传人,需凭自己本事登上灵山,渡过三千台阶考验。此乃规矩,亦是磨砺。”
“成交。”秦毅咳了几声,忽然压低声音,“还有一事……我入归墟后,会留一缕‘回响’在古棺深处。若将来我那传人到了绝境,或许……能借这缕回响,见她一面。”
接引佛祖深深看他:“执念至此,何苦?”
“不是执念,是后手。”秦毅望向东方,眼神温柔,“我那弟子啊,性子太倔,什么事都爱自己扛。总得给她留点……希望。”
他抬手,从自己眉心抽出一缕微不可察的青色魂光,弹入金莲子中。“以此为引。时机到时,自会触发。”
做完这一切,秦毅的气息又衰弱了几分。他挣扎着起身,拖着古棺走向归墟方向,背影决绝。
接引佛祖目送他离去,轻声诵了一句佛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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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忆画面破碎。
杨婵泪流满面。原来金莲子不仅是信物,还藏着师尊的一缕魂引!原来他早就为她准备了“后手”!
“咚!”
古棺回响再次传来,这一次更加清晰。伴随回响,金莲子没入处绽放出温暖的光芒,那光芒中浮现出秦毅虚幻的身影。不是心魔幻象,而是真正的、带着他气息的魂影。
“哭什么?”魂影抬手,虚虚抹了抹她的脸,“才到五百多级就撑不住了?我秦毅的弟子,这么没出息?”
熟悉的调侃语气,让杨婵又哭又笑:“师尊……”
“长话短说,这魂引存不了多久。”秦毅魂影正色道,“心魔劫照见恐惧,但恐惧的反面是什么?”
杨婵一怔。
“是‘接受’。”秦毅缓缓道,“接受我可能真的死了,接受曦儿可能救不回来,接受你会失败——当你连最坏的结果都能坦然接受时,恐惧就再也困不住你。”
他看向四周还在翻滚的心魔幻象:“这些画面,是你‘抗拒’的产物。你越怕它们成真,它们就越强大。但若你心中早有觉悟,哪怕结局真是如此,你也会走下去……那它们,还算什么‘魔障’?”
杨婵如遭雷击。
是啊,这三百年,她拼尽一切想避免这些结局,恐惧如影随形。可她从未真正问过自己:如果……如果这一切真的发生,我会怎样?
答案是:她还是会走下去。带着记忆,带着责任,带着华山一脉的传承,继续走下去。
因为她是杨婵。
当这个念头清晰的刹那,周围所有恐怖幻象骤然定格,然后如琉璃般片片碎裂。血河、沼泽、哭泣的曦儿、崩毁的华山……全部消散。
第五百五十级台阶恢复原状,佛光温润,风铃轻响。
心魔劫,破了。
秦毅的魂影淡了几分,他欣慰地笑了笑:“这才像话。”顿了顿,他看向杨婵背上的金蝉子,“这秃驴……倒是有情义。灵山的水比你想的深,有些人表面修佛,心里修的是魔。八宝功德池水能救曦儿,也能成为某些人炼制‘功德魔身’的至宝——他们等的,就是你成功的那一刻。”
杨婵心中一寒:“师尊是说……”
“拿到池水后,立刻离开灵山,不要有任何犹豫。”秦毅魂影开始透明,“还有……小心河底的沙子。”
最后一句说完,魂影彻底消散,只剩那枚金莲子从杨婵眉心重新飞出,落入她掌心。莲子表面多了一道细微的裂痕,其中蕴藏的魂引已耗尽。
杨婵握紧莲子,将它和金蝉子给的青玉菩提串放在一起。两件信物安静躺在她手中,一件来自师尊,一件来自师兄,都是拼死为她铺的路。
她擦干眼泪,背起金蝉子,继续向上。
这一次,她的脚步沉稳了许多。心魔劫虽破,但压力仍在,信仰排斥依旧,可她心中那片因恐惧而产生的裂隙,已被某种更坚实的东西填满——不是盲目的希望,而是清醒的觉悟。
六百级,七百级,八百级……
她不再硬抗,也不再刻意融合,只是走。该承受的承受,该放下的放下。混沌青莲的光辉不再与佛光激烈对抗,反而形成了一种微妙的平衡——青光浸润佛性,佛性淬炼青光。
走到第九百级时,她甚至进入了一种玄妙的顿悟状态。脚步自发向前,周身气息与三千台阶的佛力循环共鸣,每一步落下,都有莲影在脚底绽放,步步生莲。
这一幕,被灵山之上诸多目光看在眼里。
大雄宝殿偏殿,戒嗔面色阴沉地看着水镜中的画面:“步步生莲……她竟在登山途中悟道?”
他身后,一个笼罩在阴影中的声音轻笑:“也好。她悟性越高,炼出的‘功德魔身’品质越好。八宝功德池水已备好,就等她来取了。”
“会不会有变数?”戒嗔皱眉,“接引师叔祖似乎对她另眼相看,还有慧明那小子也插了一手。”
“接引师叔祖守着规矩,不会明着插手。至于慧明……”阴影中的声音顿了顿,“药师佛一脉向来中立,不必担心。倒是戒贪那边,似乎有些等不及了。”
“那个老东西,表面执法,暗地里贪得无厌。”戒嗔冷笑,“放心,他不敢明抢。一切按计划进行——让她取水,在她书写轮回之契的关键时刻动手,夺纪元之种,抽其功德。届时,你我共参魔佛大道。”
阴影微微晃动,似在点头。
而藏经阁顶楼,慧明站在窗前,遥望山下那道艰难攀登的身影,手中念珠轻轻拨动。他身后,一个温和的声音响起:“你给了她青玉菩提串?”
慧明转身,对来人合十行礼:“师尊。”
来者一身青色僧衣,面容慈和,眉心一点朱砂,周身萦绕着淡淡药香,正是东方药师佛。他走到窗边,看向杨婵的方向,轻叹:“那孩子命途多舛,却有一颗琉璃心。你做得对。”
“师尊,戒嗔师叔他们……”慧明欲言又止。
药师佛抬手制止他后面的话:“灵山清净地,亦有尘埃落。此事你我心中有数即可。时机到时,自会有该出手的人出手。”
他看向八宝功德池方向,眼中闪过一道微不可察的青光:“有些人,忘了佛魔只在一念间。既已入魔,便该有入魔的觉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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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下,杨婵踏上了第一千五百级台阶。
青玉菩提串的裂纹已蔓延过半,时间过去四个时辰。金蝉子偶尔清醒片刻,只能虚弱地念几句经文,又陷入昏迷。但他每次念经,都会为杨婵驱散一部分压力。
杨婵不知道上方还有多少阴谋在等她,她只知道,必须登顶。
而在她身后,那粒从河底悄然爬上台阶的灰黑色沙粒,已无声无息地跟到了第一千级。沙粒表面,一丝归墟气息如触角般探出,轻轻碰了碰台阶佛光。
佛光微微波动,竟被腐蚀出一个小小的缺口。
沙粒继续向上滚动,速度不快,却异常坚定。
更深的黑暗中,归墟深处,那口青铜古棺忽然震动了一下。棺盖缝隙里,一只苍白的手,缓缓探出,抓住了棺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