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明的手指还悬在半空,像一根被时间凝固的枯枝。指尖沾着地板上的咖啡残液,黏稠、微凉,带着一丝铁锈般的腥气——那是毒药与尘埃混合后的余味。他的呼吸越来越浅,胸口仿佛压着一块从地府深处拖出的玄铁,每一次吸气都像是从淤泥里往外拽断了半截的脊骨,沉重而撕裂。
视线早已模糊,天花板的轮廓在眼前晃动,如同沉船前最后看到的波光。耳边嗡鸣不断,像是有无数亡魂在颅骨内低语,记忆则如被狂风卷起的纸片,一张张飘散,再也拼不回完整的过往。
他知道自己快撑不住了。
可就在意识即将彻底断开的一瞬,身体却本能地动了。那不是思考的结果,而是刻进骨子里的执念驱使着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将手指蹭向右耳的银质耳钉。那一抹冷银,在昏暗中泛着幽微的光泽,像是深海里唯一未熄的灯。
液体接触到金属的瞬间,一丝极淡的青蓝光闪过,微弱得几乎看不见,却真实存在。那光芒不灼目,也不张扬,只是一缕游丝般的回应,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的轻叹。
那是奶奶留下的东西。
也是他唯一能与灵界沟通的媒介。
传说中,凡人无法直视阴司之门,唯有“无名者”方可行走两界之间——不在生死簿登记,不受轮回管辖,既非阳寿未尽,也非亡魂归位。他是活死人,是游离于规则之外的漏洞。而这枚耳钉,便是开启缝隙的钥匙。
门外风声骤起。
不是寻常夜风,而是自九幽之下逆涌而上的阴流,裹挟着冥火的气息,吹得走廊尽头的应急灯忽明忽灭。下一刻,一道红袍身影踏步而入,脚底火焰升腾,赤焰如莲绽开,地面砖石发出烧裂的脆响,蛛网般的裂痕迅速蔓延至墙角。
王灵官立于门口,三目扫视全场。
中央眼睑缓缓睁开,眉心雷纹一闪,瞳孔中电光跃动,似有雷霆在其间孕育。他目光落在地上的碎杯和残留液体上,眉头微蹙。抬手一招,一片玻璃碎片飞入掌心,边缘仍沾着褐色毒液。
他用指尖蘸了一点残液,放到鼻下轻嗅。
刹那间,脸色骤变。
“蚀魂散。”
声音不高,却如惊雷滚过寂静长廊,震得窗框轻颤。三个字落下,空气中竟浮现出细小的黑斑,像是被腐蚀的空间粒子。他甩出一张火符,符纸悬在空中自燃,火焰呈幽蓝色,跳动间烧出几个篆体大字:《幽冥药典》第七篇。
那几字浮现不过三息,便化作灰烬飘落,但已足够刺痛秦明残存的意识。
听到这三个字时,他喉咙猛地一紧,喉头一甜,呕出一口黑血。那血落地即凝,竟生出蛛丝状的纹路,宛如某种古老封印的反噬。毒素已经侵入五脏六腑,心跳迟缓得如同垂暮老人,每一次搏动都伴随着内脏的抽搐。
他想说话,嘴唇抖了几下,却发不出声音。
王灵官蹲下身,右手按在他胸口,掌心传来一阵温热,压制住体内肆虐的寒意。左手划破食指,在空中画了一道符。鲜血悬浮成形,笔走龙蛇,金光流转,随即化作一道细流没入秦明体内。
一股热流冲进四肢百骸,所过之处,阴寒退散,血脉重新苏醒。秦明眼皮颤了颤,勉强睁开一条缝,瞳孔涣散,却仍死死盯着对方。
“听我说。”王灵官的声音低沉如钟鸣,“《幽冥药典》第七篇记载了蚀魂散的完整配方,还有破解之法。那本书藏于地府藏书阁第七层,判官级以上才能查阅。你是活人,不在生死簿登记之中,反而可以进去。”
秦明喉咙动了动,艰难地吞咽了一下。他的手指微微蜷缩,终于抓住了王灵官的衣角,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管理员……是幌子……”他声音嘶哑,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撕出来的,带着血沫,“背后……是利市仙官……他们……要掩盖什么……”
王灵官眼神一沉,眉心雷纹再次闪动。
他知道这个名字意味着什么。
利市仙官,名义上掌管人间财运流通,实则早已堕为阴司中的灰色势力,借香火之名敛财,以交易之术操控亡魂去向。他们不愿见光,更不容许有人揭开那些被刻意抹除的记录。
“但他们真正怕的不是你查到人证。”王灵官低声接道,“而是你拿到古籍。一旦你知道配方来源,就能反向追踪炼毒地点,还能找出那些被强行注销的亡魂名单——那些不该消失的人。”
秦明喘了口气,胸口剧烈起伏。他感觉身体越来越重,意识又开始下沉,仿佛正被拖入一口深不见底的井。
可他还不能闭眼。
他还记得奶奶临终前说的话:“有些账,阳间不算,阴间也要算。”
“子时,我会带你入地府。”王灵官继续说,“藏书阁有禁制,只有持天庭手谕的人才能开启第七层。我现在就去请令。你留在这里,不要试图起身,更不要碰任何东西。”
他说完,抬起右手,掌心凝聚一道雷印,紫电缠绕,雷光隐现。他猛然拍在秦明胸口。
印记泛着微光,缓缓沉入皮肤,化作一层薄如蝉翼的护体雷印。这道符能暂时隔绝阴气侵蚀,维持生命体征,但也只能撑一个时辰。
秦明感觉到胸口一暖,毒素的扩散速度减缓了些。他努力集中精神,把“地府藏书阁”这几个字刻进脑子里,一遍,又一遍。他知道,只要他还记得这个任务,意识就不会彻底消失。
王灵官站起身,环顾四周。房间依旧安静,但空气中残留的毒雾尚未散尽,隐隐透出一丝腐香——那是人为调配的痕迹,绝非自然生成。
他伸手一挥,四道雷符飞出,分别钉入房间四角。符纸燃烧,形成一圈淡金色结界,将整个值班室笼罩其中。结界之内,空气变得澄澈,连地上的污渍也开始蒸发,化作青烟消散。
“没人能进来。”他说,“等我回来。”
话音落下,他脚踏风火轮腾空而起,火焰卷过地面,残留的咖啡液体瞬间蒸发,连气味都没留下。红袍翻卷如烈日初升,他冲破屋顶,瓦砾纷飞,一道赤虹直上云霄,转眼消失在厚重的云层之中。
图书馆恢复寂静。
秦明躺在地上,双眼闭合,呼吸微弱得几乎难以察觉。他的右手还抓着王灵官的衣角,但那只手早已随主人离去。指尖无力松开,慢慢垂落,搭在冰冷的地面上。
他的嘴唇轻微颤动,似乎在默念什么。
藏书阁……第七篇……金册紫光……
这些词在他意识深处反复回响,像一根坚韧的线,把他快要溃散的精神一点点拉回来。每一次心跳都在对抗死亡的引力,每一口呼吸都是对命运的抗争。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窗外夜色浓重,月光被乌云遮蔽,整栋建筑陷入黑暗。唯有值班室内的雷符还在燃烧,散发出微弱光芒,映照着他苍白的脸。地板上的青蓝痕迹已经褪去,但耳钉表面仍有一层极淡的光晕,若有若无地闪烁,仿佛仍在接收某种遥远的信号。
突然,秦明的手指抽搐了一下。
紧接着,他的眼球在眼皮下快速转动,像是在梦中追逐某个画面。他的呼吸节奏变了,不再是单纯的衰弱状态,而是出现了一种规律性的起伏——深、缓、有序,如同进入某种冥想境地。
他的灵魂正在准备剥离。
这是“无名者”的天赋,也是诅咒。当肉身濒临崩溃,神识便可短暂脱离躯壳,以灵体形态感知更高维度的存在。他曾试过一次,那次差点永远回不来。
但现在,他别无选择。
耳钉再次亮起。
这一次,光芒持续了三秒,然后熄灭。
房间里没有任何动静,但空气中似乎多了一丝波动,极其细微,像是信号塔发出的第一道脉冲,穿透阴阳界限,投向未知的彼岸。
秦明的嘴唇又动了。
这次,吐出一个清晰的音节:
“书……”
他的右手缓缓抬起,指尖朝着天花板的方向伸去,好像那里有一本看不见的典籍正悬浮在空中。那动作缓慢而坚定,仿佛穿越千山万水只为触碰一页真相。
手指停在半空,微微颤抖。
下一秒,一滴汗从他额角滑落,顺着脸颊流下,在下巴处凝聚,最终坠落。
砸在地板上,溅开细小水花。
就在水珠落地的瞬间,奇异的事情发生了——那摊水迹并未静止,反而如活物般轻轻蠕动,勾勒出一个扭曲的符号:一个倒置的眼瞳,下方写着三个古篆:
“见真”
与此同时,秦明的耳钉第三次亮起,光芒虽弱,却稳如灯塔。
而在地府某处,一座尘封已久的藏书阁第七层,一本通体漆黑、封面镶嵌金纹的古籍,忽然轻轻震动了一下。
书脊上,五个字缓缓浮现:
《幽冥药典·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