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解剖室的幻象里挣脱出来,脚踩在704室的地板上,冷得发麻。相机还在我手里,屏幕裂了条缝,映出我扭曲的脸。房间里静得能听见墙内管道滴水的声音。
老园丁刚离开。
门缝底下压着一张枯叶,带着潮湿泥土的气息。我蹲下去捡,发现不是叶子,是一小撮翻松的土粒,颜色偏黑,像是从深坑里挖出来的。我走到窗边往下看,后院花坛有一道新鲜的脚印,通向那片废弃疗养院的方向。
我没开灯,把相机装进包里,跟了上去。
脚印很浅,走一段就消失,再出现时又在前方几米处。我举起相机拍下路径,快门落下时,取景框里的画面正常。照片显影后,我看见老园丁的身影浮现在底片上——他双脚离地,像是飘着走的,身后拖着几根细线,在夜色中泛着微弱的银光。
我伸手扯断一根垂落的银丝,指尖沾到一点黏液。那一瞬间,脑子里闪过一个画面:一间密闭的玻璃舱,里面躺着一个小女孩,眼睛突然睁开。
我继续往前。
银丝引我穿过坍塌的围墙,进入疗养院地下通道。空气越来越闷,呼吸像被什么东西裹住。耳边有声音,不是风,是哼唱,调子很轻,断断续续,听不清词。
通道越走越窄,墙壁开始不对劲。起初是水泥裂缝,后来露出骨节一样的凸起。我用手电照过去,才发现那些不是石头,是人的肋骨,一排排嵌在墙里,层层叠叠,拼成拱形结构。
我摸出警徽,在掌心划了一下。血珠渗出来,我滴在地上。
血没散开,反而往某个方向流,像被吸过去一样。我顺着它爬行,穿过一道由碎骨搭成的门框。门后是一间圆形石室,中央有座石台,上面躺着一具干尸。
是个小女孩,七岁左右,皮肤蜡黄,双手交叠在胸前。她头发很整齐,发间别着一枚珍珠发卡。我走近几步,看清她右手腕内侧有个印记——玫瑰形状的胎记。
和林昭的一样。
我站在原地没动。心跳声太大,耳朵里嗡嗡响。我想转身离开,可腿不听使唤。石室的温度在升高,空气中那股腥味越来越浓,像雨后的泥土混着某种温热液体的味道。
我抬起手,碰了她的手指。
干尸的手冰冷,但接触的瞬间,我脑中炸开一段记忆。
实验室,1998年。白炽灯照着操作台,一个女人穿着白大褂,手里拿着注射器。她低头看着玻璃舱里的孩子,眼泪掉在金属边缘。孩子已经没了呼吸,胸口平躺不动。
女人把针管推进另一名女童的太阳穴,嘴里说着:“念念,妈妈来了。”
屏幕上跳出一行字:“人格移植计划·第一阶段·初代容器激活成功。”
我猛地抽回手,喘不上气。
四周的骨头开始震动。散落在地的碎骨一块块浮起来,在空中拼接,先是骨架,然后是身形,最后形成一个高挑的女人轮廓。酒红色的裙摆虚影浮现,她站在我面前,背对着我。
我没有回头。
地面裂开一条缝,透明液体慢慢涌出,带着热度。我退了一步,鞋底沾湿,发出轻微的粘响。液体漫过我的裤脚,爬上风衣下摆。
布料的颜色变了。
灰色一点点褪去,被染成深红,像被重新浸过一遍。我低头看,整件风衣都在变,从下往上,像有东西在里面生长。
“你以为逃得出子宫?”
声音不是从背后传来的,是从我嘴里说出来的。
我张了张嘴,发现自己刚才根本没有发声。
可那句话确实是从我喉咙里出来的。
我再次看向石台上的干尸,她的眼睛不知什么时候睁开了。
没有瞳孔,只有灰白色的膜。
我后退一步,脚踩进液体里。水位已经升到脚踝,还在上涨。我转身想走,却发现来路不见了。骨门塌了,碎块重新排列,堵死了出口。
石室只剩下我和两具尸体。
我掏出相机,打开取景框。画面里一切正常:我站在石台前,风衣半红半灰,手里举着相机。我按下快门。
咔。
照片吐出来,我低头看。
画面上的我不是站着的。
我跪在地上,双手抱着干尸的头,脸贴着她的额头,像在哭。
现实中的我没有动。
我再按一次快门。
咔。
新照片里,那个女人的骨架已经完整成型,站在石台旁边,一只手搭在我肩上。她穿着酒红丝绒裙,发间珍珠发卡闪着光。
我没有回头。
我不敢回头。
我连续按下快门,一张接一张。
每一张照片都比前一张更靠近现实。
第三张,我看见自己抬起了手,伸向干尸的脸。
第四张,我的手指触碰到她的脸颊。
第五张,我抱着她坐了下来,把她搂进怀里。
而我明明站在原地没动。
我扔掉相机,往后退,直到后背撞上石壁。液体已经漫到小腿,温热的,像体温。
我摸到腰间的剪刀,拔出来握在手里。刀刃反射出一点光,照见石台上的干尸——她嘴角微微翘起。
我冲过去,一刀插进石台,离她的头只差一寸。
“你不是我。”我说。
她没反应。
我拔出刀,又插了一次,这次扎进她的手臂位置。干尸的身体没破,刀尖像碰到硬木,滑开了。
我喘着气,盯着她。
忽然,她抬起左手,轻轻碰了碰我的刀刃。
我松手,剪刀掉在台上。
她用指尖抹过刀面,动作很慢,然后把手放回胸前,重新交叠起来。
我听见自己笑了。
不是我笑的。
但我嘴巴张开了。
我抬手捂住嘴,用力掐住脸颊。可笑声还在继续,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短促,轻快,像个孩子。
石室顶部开始渗水。
一滴,落在干尸脸上,顺着鼻梁滑下,像眼泪。
又一滴,落在我手背上。
温的。
我抬头。
天花板不再是岩石,变成了肉质的壁层,表面有血管凸起,缓慢搏动。银色的液体顺着壁层流下,滴进不断上升的水中。
我低头看自己的风衣。
已经全红了。
像一件酒红色的裙子。
我抬起手,发现左耳的三枚银环不知何时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枚珍珠发卡,别在我的发间。
我伸手去摘。
手指停在半空。
我不想摘了。
石台上的干尸动了一下。
她转过头,看着我。
然后,她慢慢抬起手,指向我。
我听见那个声音再次响起,这次是从四面八方来的,也是从我身体里来的。
“轮到你了。”